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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眼》----不仅仅是间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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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667
时间:
2004-11-25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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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眼》----不仅仅是间谍故事
悬念、秘密、渴望:不仅仅是间谍故事(代序) 如果说爱情与战争是文学中永恒的主题,《针眼》便不能说有特别的新意,然而它 确是一部“最好的写二战的间谍故事”(《出版家周刊》),被著名的《时代》周刊、 《纽约时报书评》一再褒扬,被译成30多种文字,销售量达1000万册以上。这是一部什 么样的小说? 不管人们信还是不信,这样的事情就留在历史的记忆里了:只有德国间谍费伯(代 号“针眼”)发现了二战中最大的秘密。形势转为对同盟国有利后,艾森豪威尔将军受 命组织历史上最强大的舰队。这一计划在英国制定时,德军司令、陆军元帅隆美尔正在 法国海岸线上构筑“大西洋壁垒”,以抵挡这一预料中的登陆。然而,在这1944年盟军 订下的在法国北部发起进攻的D日却并非德国人想像中的时间,连地点也完全不符。在 德国情报部门收集有关英国东南部部署大量军队的证据,看到那一带有军营、有机场, 沃什湾上有一支支舰队,部队联络讯号十分活跃,人们甚至还看到巴顿将军穿着那条特 征鲜明的粉红色马裤——谁能想到这完全是一场极其高明和狡诈的电影布景?那些房子 只有房顶而没有墙壁,坦克是充气的,牛角都可以顶穿,喷火式战斗机尽管惟妙惟肖, 却是用胶合板拼凑成的,间谍都有双重使命……大批部队在英国东部大量结集根本就是 假象。不仅如此,一批教授学者组成的智囊团还制造了大量逼真的新闻。德国侦察机果 真受到蒙骗,在诺曼底的防卫力量明显减弱,眼看盟军伟大的登陆就要成功…… 然而费伯——这个出身良好,最为希特勒欣赏和信任的德国间谍识破了这一点。德 国军人几乎都被欺骗了,只有他与希特勒的直觉保持一致。这个秘密的发现有可能让他 的地位发生根本性变化,也有可能使他丢掉性命。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把情报送往柏林。 故事的第三条线索是:刚刚完成一个中产阶级婚礼的戴维即将成为飞行员,却在车 祸中失去了双腿。他和妻子露西避到荒凉的“风暴岛”上居住。戴维始终抹不去心灵的 阴影,与露西的感情渐渐淡漠。一天,在送情报途中历经艰难,带着满身伤痕的费伯流 落在露西门前。两人自然成就了一段浪漫缠绵的爱情故事。戴维却发现了费伯的秘密, 并试图杀死费伯。 费伯就要登上迎接他的德国潜艇了,在这关键时刻突然犯了任何一个老练的职业间 谍都不该犯的错误——他惟独没有杀露西。或许是对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的珍惜使他不愿 做一个伤害心中偶像的人。但是,就是这一点犹豫把他送到了生命的终点……诺曼底终 于成为历史上一个具有传奇意义的名字。 本书出版后很快引起轰动,被拍成电视剧,读者好评如潮。就像一位美国读者评论 的,“你读完这部绝对令人激动的惊险小说之后欲罢不能,眼前浮现出许多问题:露西 对费伯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费伯在逃离那么多大灾大难之后,怎么会如此轻易地丢了 性命?”小说人物性格和相互关联所具有的极其丰富的空间以及留下的思索使它不仅仅 是一个令人激动的间谍故事了。费伯的手段老辣而残忍,在他扭断下士的脖子,用匕首 刺进房东太太的身体,甚至杀死自己的同伴时,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你看到了我的面 孔。”尽管如此,一种完美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情绪在他身上从来没有消失过。费伯有意 把关于圣保罗大教堂位置的错误情报传给德国空军,因为那是精美珍贵的艺术品。同样 地,他可以容忍自己是个杀人凶手,却不能让自己破坏和攻击传统。当然,这里更有爱 的因素,只是他或在最后一刻才恍然大悟……他不是一个坏到顶点的人,而且作为一个 高明的间谍也不那么完美——他会有一些错误的决定,会把自己逼得濒临绝境。露西的 性格也展示出丰富的层面:她尽管不再爱丈夫,却也不想做让他蒙羞的事,可是她更抑 制不了从那青春美丽的身体中喷发的蓬勃激情。然而,当露西得知费伯骗了她,杀害了 丈夫和他们的牧羊人——特别是她意识到费伯是个德国间谍时,她极力阻挡费伯传送情 报,不惜以手伸进插座;其实,当她亲手结果费伯时,依然阻挡不了潜意识里情感的潮 水……任何极端与夸张的刻画在这里都被禁止,国家与个体、阴谋与爱情、善良与邪恶, 错综复杂的因素交织成繁复的结构,人性中美好与丑恶的一面交相映照,使得这个惊险 故事的触角延伸到历史、伦理的层面而显示了强大的内蕴力。 作为一个老牌畅销书作家,肯·福莱特编织故事的艺术在本书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般来说,悬念小说围绕一个核心秘密拉伸它的情节和内容,大量篇幅都在引导读者发 现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而《针眼》显得更有经验,作家并不担心秘密何时浮现于表面, 以及小说如何走向一个意外的结局;相反,他让秘密很快就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使悬念 枝枝蔓蔓地布满全书。费伯着力于获知盟军最大的秘密并最终成功是在小说一开始就让 读者知道的,然而在小说的每一部分都有读者意想不到、毫不刻板的危急情势出现,情 节发展令人难以置信,又几乎完全真实,让你不忍释手。其实细细想来,福莱特在《针 眼》里制造了很多前后呼应的巧合和伏笔:同住在一栋寄宿房子里的小伙子参军并被盟 军找到,成为令费伯恐惧的“世界上仅有的几个认出他的人”之一;布洛格斯自从英雄 妻子死去后一直郁郁寡欢,而露西正是一个能让他热爱和敬重的女人,读者好像一直在 等待这个美丽的结局。相信大多读者都比较喜欢小说中出现奇迹,哪怕是可能不尽真实 却更符合他们愿望的情景,特别是一个契合了真、善、美的理想在百折不回中轻轻巧巧 地出现时,那种惊喜和放松感自不待言。福莱特大了解读者心理而巧妙地操纵着整个故 事,将每个环节、每种性格都阐释得不同凡响、几无瑕疵。爆炸性的开头到爆炸性的高 潮,小说的结构很直白,作家的老练却使小说的可读性远远高于一般的惊险故事。 从另一方面说,正如《文学向导》杂志评论的,“《针眼》布满了不安感,其高潮 更具有令人难忘的力量。”追踪、逃亡、厄运、欲望和秘密满足了读者对于悬念和阴谋 的渴望。身外的世界——即使它危险、肮脏、令人惊惧——对于处于围城中的人们永远 是诱惑。而当读者充分进入角色,经历了心理上的重重波折到达最后结局时,那种欣快 的感觉简直可以飞扬起来,这时你只能赞叹福莱特手法的老练与不拘一格,而不会苛求 它的一些套路。即使是熟门熟路地演示畅销小说,作家也演示得明明白白,让人感到妥 帖自然和生活化,甚至忘记这是由作家操纵的舞蹈。惊险小说写到这里,其构架和美感 足以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媲美,它也无愧于一部经典性的二战惊险小说。 从《针眼》到后来的《纸钱》、《第三个孪生子》,福莱特的小说时时雄居畅销书 榜,受到千千万万读者的喜爱。如果说流行小说与经典文学有什么明显界限的话,庞大 的销售量也许使《针眼》被列在流行小说中,但这并不妨碍它在主题、人物和手法上呈 现出的经典性。至少,在畅销小说里,它堪称经典。 战争、人性、爱情,这些严肃的主题常常是通过晓畅的文学形式走到读者心中的。 贾梦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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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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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25 21:19
序言 1944年初,德国情报部门正在收集有关英国东南部部署大量军队的证据。侦察机带 回的照片表明,那一带有军营、有机场,英格兰东岸的沃什湾上有一支支舰队;人们还 看到乔治·S·巴顿将军①,他穿着那条不会被认错的粉红色马裤,牵着白色哈巴狗在 散步;那儿的部队之间联络频繁,无线电讯号十分活跃;在英国的德国间谍也写出了一 份份可作佐证的报告。 ①乔治·S·巴顿(Patton,George Smith,1885-1945):美国陆军将领。第二次 世界大战期间,在欧洲和地中海战区指挥坦克战,功勋卓著。他富有顽强战斗和自我牺 牲精神,部下称他为“血胆老将”。 那一带当然没有部队。所谓军舰是橡胶和木板拼凑的骗局;所谓军营是道道地地的 电影布景;巴顿手下无一兵一卒;频繁的无线电讯号毫无实际意义;那些间谍都有双重 使命。 上述伪装的目的是欺骗敌人,使他们忙于应付盟军从法国北部加来海峡发起的进攻, 从而有利于D日②那天在诺曼底的突然袭击。 ②D日和诺曼底登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转为对同盟国有利后,艾森豪威尔将 军受命组织历史上最强大的舰队。这一计划在英国制定时,德军司令、陆军元帅隆美尔 正在法国的海岸线上构筑“大西洋壁垒”,以抵挡这一预料中的登陆。这次反击是从英 国向法国北部进行的,不是按计划人员所拟定的在5月发动,而是在6月6日,即第二次 世界大战最著名的“D日”。 欺骗敌人的这个计划十分庞大,几乎难以实现。在实施中,投入了成千上万的人力。 希特勒的间谍中如果无人能识破,这一欺骗将真的成为奇迹。 间谍究竟有没有?战争期间,人们认为他们都处在当时被称做“第五纵队”①的包 围之中;战争结束以后,人们渐渐有了另一种说法:军事情报部第五处在1939年圣诞节 就把这些人全部围捕。实际情况似乎是:间谍所剩无几,军事情报部第五处几乎把他们 一网打尽。 ①第五纵队(Fifth Column):从事暗中活动的颠覆分子组成的秘密小集团。他为 破坏一个国家的团结而不择手段。 但是,只需要一个…… 人们知道:在东英吉利亚所故意布置的一切,德国人当时已经看到了;人们还知道: 德国人当时就怀疑那是一种圈套,并竭力要弄清事实真相。 历史仅仅是这些,其余的便是虚构。 但仍然要说,人们怀疑这一类的事一定发生过。 1977年6月 于萨里坎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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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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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25 22:19
第一章 “德国人几乎都受了欺骗——只有希特勒估计正确。他虽然有直觉,但在行动上还 踌躇不前……” 引自A·J·P·泰勒着:《英国历史:1914-1945》 英国的冬天,45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白雪皑皑,乡间的村庄全被封锁,泰晤士 河上一片冰封。1月的某一天,在格拉斯哥-伦敦铁路线上,火车晚点24个小时才抵达尤 斯顿。由于大雪与灯火管制,汽车行驶充满了危险,车祸倍增。人们戏谑地说,驾着奥 斯汀7型汽车晚间在皮卡迪利街道上行驶,比驾着坦克穿过齐格菲防线①还要危险。 ①齐格菲防线(Siegftied line):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在西部边境建筑的防御 阵地体系,与法国的马其诺防线相对峙。 冬去春来,万物欣欣向荣。蓝莹莹的天空中,屏障式的气球随风飘荡,蔚为壮观。 伦敦的街道上,只见度假的士兵与身着短袖衣的姑娘在调情逗乐。 作为战争时期的一国之首府,这座城市看上去并不十分相称。战争的种种迹象当然 可以看到。亨利·费伯此时正骑着自行车,从滑铁卢车站前往海格特,他已经注意到: 重要的公共建筑外面垒起了一袋袋的沙袋;郊区的住宅庭园里筑起了安德森式的掩体②; 一幅幅的大型广告告诫人们要疏散,要采取防空措施。在观察种种迹象时,费伯的洞察 力比普通铁路职员要深刻得多。他看到公园里有成群结队的孩子,就知道疏散工作没有 做好。石油尽管是定量供给,但是他注意到公路上照样行驶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不仅如 此,他还看到汽车制造商做的广告,他们在推销新型汽车。他意识到许多工厂拥进了夜 班工人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因为就在几个月前,这些工厂的日班工人还没有足够的活儿 可做。尤其重要的是,他密切注意到大量的军队在英国铁路网上调动。所有调动的文件 都要从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人们从这类文件中能了解到许多情况。比如今天,他在一 批表格上盖着橡皮图章,就知道眼下又有一支远征军正在结集,而且他还挺有把握地了 解到:结集的部队大约有10万人,他们要开往芬兰。 ②安德森式的掩体(Anderson shelter):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的波纹铁防空 掩蔽所。因为是当时的内务大臣约翰·安德森所提倡,故名。 有些迹象的确存在,可是都有点可笑。广播节目对战争期间的官方公文加以嘲笑; 民众团体的歌声在防空掩体里荡漾;时髦女郎把防毒面具装在服装师设计的袋子里;人 们在谈论“令人厌恶的战争”,一会儿富有传奇色彩,一会儿又是平凡琐事,犹如在放 电影;凡发出的空袭警报,无一例外地都是假警报。 费伯却持有不同的观点——他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 他已经到了阿奇维大路,因为是在上坡,身子便稍稍前倾。他两腿长长的,蹬起自 行车来就像火车引擎上的活塞一样,从不疲倦。他谎称39岁,但看上去也挺像39岁的样 子。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讲真话,这是为了他的安全。 他骑车登坡,来到海格特时渐渐冒汗了。他住的房子在伦敦属于最高地段,他之所 以选择这样的住处,也正因为它的地势高。那是维多利亚式的砖房,位于六排房子的尽 头。这一带的房子很高大,但又狭窄、阴暗,如同居住者的心情,仿佛就是为他们建造 的。每幢房子有三层,另外有一层地下室,仆人从那里进出——在19世纪,英国的中产 阶级坚持仆人另有个进出门,即使家中没有仆人也要开出这个通道。费伯对英国人真有 点嗤之以鼻。 在六号房居住的是哈罗德·加登先生。他曾经有个小小的公司,经营茶叶和咖啡, 不过在大萧条时期①早就破了产。加登先生有个人生准则:负债不能偿还便是弥天大罪。 他破了产,别无选择,只有一死。他给妻子留下的惟有这幢房子。这位遗孀迫不得已, 只好招租房客。她何尝不乐意做个女房东,但是在她生活的圈子里,那种规矩却要求她 装得有点羞于去做那个。费伯有间带老虎窗的房间在楼顶那一层。从星期一到星期五, 他就住在那房间里。他对加登太太说,他要到埃里斯去和母亲一起过周末。其实,他在 布莱克希思那儿另有一个女房东,那位房东称他为贝克先生,并且认为他是个推销员, 为一家文具商推销产品,整个星期都在外面奔波。 ①大萧条时期[the(Great)Depression]:指1929年到20世纪30年代早期的世界 性严重经济萧条。 他推着自行车,上了花园小径,只见高大的前厅那些窗户似乎在皱着眉头,显出很 不高兴的样子。他把车推进小棚,锁在草坪修剪机上——车子不锁,要以违法论处。小 棚四周的箱子里培育的土豆已全部吐芽。加登太太在花园里全都种上了蔬菜,以表示她 对战争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费伯走进屋,把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洗过手以后便去吃茶点。 已经在吃茶点的有另外三位房客:一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来自约克郡,正设法参 军;一个头发花白的糖果推销员;另外一个是退役的海军军官,费伯认为此人有点变态。 费伯朝大家点头招呼以后便就坐了。 推销员正在说笑话:“中队长就对他说:‘你回来得早啊!’那位驾驶员一转身, 答道:‘怎么,我把传单整捆整捆地扔了下来,难道错了吗?’中队长说:‘哎呀天啦! 说不定你砸伤人了啊!’” 海军军官咯咯笑了起来,费伯也跟着笑了笑。加登太太托着茶盘走了进来。“晚上 好,费伯先生。我们没有等你回来就用茶点了,请你别在意。” 费伯拿起一片全麦面包,涂了一层薄薄的黄油,立刻又拿起一片大香肠,对加登太 太说:“你种的土豆要移植了。” 费伯匆匆吃了茶点。那三位房客还在就张伯伦是否应该让位给丘吉尔的问题争论不 休。加登太太随时在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总要看看费伯,希望他也有所反应。她是个 邋遢的女人,身体微胖,年龄与费伯相仿,但却穿着30岁女人的衣装。他估计,她想再 找个丈夫。对于他们的争论,他一言不发。 加登太太把收音机打开了,在一阵嘈杂声之后,就听到播音员说:“这是英国广播 公司,国内广播节目。现在向您播送的是《又是他》!” 费伯听过这个节目,是定时播出的,内容与一个名叫芬弗的德国间谍有关。费伯向 大家道了别,就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是他》节目播完以后,海军军官和推销员去了小酒店;约克郡的那位小伙子由 于是个教徒,便去了祷告会那儿;屋里此刻只剩下加登太太一个人了。她孤单单地坐在 客厅里,端着一小杯杜松子酒,对着这光的窗帘发愣,心思便转在费伯先生身上。她希 望他别把过多的时间消磨在房间里。她需要有个伴儿,而他正合适。 想到这儿,她心里便感到内疚。为了平衡一下自己的心理,她就想想加登先生。回 忆虽然很亲切,但印象却很模糊,好像在放一部陈旧的影片,放映机的齿轮破碎了,声 带不清晰。若要想像他此刻和她一起呆在屋子里会是什么情景倒很容易,但是若要想像 出他的面孔,他会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就眼下的战争新闻做出什么评论,那就有难度 了。他生得矮小机灵,做生意全靠运气。顺时财源滚滚,背时一筹莫展。在大众面前他 感情从不外露,但在床上却有百般柔情。她非常爱他。这场战争要是老打下去,许多女 人就会陷入像她一样的境地。这时她又斟了一杯酒。 费伯先生个性好静——问题也就在这儿。他似乎没有任何不良习气。他不抽烟,她 也从来没有闻到过他身上有酒气。一到晚上,他总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听收音机播放 的古典音乐。他阅读大量的报纸,喜欢长距离的散步。尽管他职业低微,她仍觉得他非 常精明。在餐厅里吃饭时,他也和大家交谈,但他的谈吐总比别人显得更深思熟虑。他 要是做些努力,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他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机遇。 在相貌上也同样如此。他生得仪表堂堂:高个子,长腿儿,臂膀结实,但并不胖。 他面孔刚毅,天庭饱满,下巴长长的,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虽然不能与电影明星媲 美,但仍然为女人所喜爱。只是嘴巴——又小又薄,她可以想像到他性格冷酷,而加登 先生却没有冷酷的气质。 乍一看,他并不是一个女人看了一眼后还想再看的男人。他穿的裤子很旧,而且从 来不熨——她倒是很想替他熨一熨,可是他从来没有那种要求。他总是穿着一件寒酸的 雨衣,戴的是码头工人戴的平顶帽。他不蓄胡须,每两个星期理一次发,而且头发剪得 很短。他似乎有意要给人以很不起眼的印象。 他少了个女人,这一点无庸置疑。她有点儿纳闷:人们说有的男人男生女相,他是 不是那种人呢?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他需要个妻子,使他潇洒起来,使他富 有志向。她需要个男人陪伴她,给她——给她——抚爱。 可是他从来不主动。有时候她很伤心,真想放声叫喊。她肯定自己会讨人喜欢。这 时候她又斟了酒,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她面孔娟美,一头金色鬈发,有某种男人想要的 东西……想到这儿她不禁咯咯笑出声来。她一定有了几分醉意。 她呷着酒,思考着是不是该由她来采取主动。费伯先生明摆着是害羞——非常羞怯。 他不是那种没有性欲的人——他曾有两次看着她,当时她正穿着睡衣,从他那眼神里她 能判断出这一点。或许她疯狂一点能使他克服羞怯心理。那么做,她会失去什么呢?她 尽量设想最坏的后果,以及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是什么滋味。假如他拒绝她,那么将是很 尴尬——甚至很丢脸的,会打击她的自尊心。可是发生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他只会一走了之。 一想到对方会拒绝,她便打消了整个念头。她慢慢站起身来,思忖着:我恰恰不是 那种疯狂的女人。就寝的时间到了。她要是上了床,再喝点儿酒,就会入睡了。她带着 酒瓶上了楼。 她的卧室就在费伯先生的下面。她解衣上床,听到费伯的收音机传来小提琴演奏的 乐曲。她穿上了一件新睡衣,粉红色,上面有绣花领口,可惜无人来欣赏!她斟了最后 一杯酒,琢磨着费伯先生脱光了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他的肚子可能很平坦,下面生着毛; 由于他很苗条,一定能看到他的肋骨;他的屁股大概很小。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心想: 我真不要脸。 她把酒带上了床,拿起书来,可是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再说, 对于那种不着边际的浪漫故事她已经有了厌恶情绪。如果你自己与丈夫情投意合,那么 阅读冒险偷情的故事当然很妙,但是一个女人所需要的并不止这些。她呷了点儿酒,希 望费伯先生关掉收音机。此刻她仿佛置身于茶点舞会上,要想入睡简直不可能。 请他把收音机关掉吧,她当然可以那么做。她看一下床头钟,10点已经过了。她可 以把那件与睡衣很相配的晨衣穿起来,稍稍整理一下头发,再穿上拖鞋——那双拖鞋非 常精巧,上面还装饰着玫瑰花图案——就这样出其不意地往楼上跑,到了另一个楼梯口, 好了,就这么敲他的门。他肯定会开门,说不定他还穿着裤子和背心,然后准会打量着 她,那眼神正同他往日看她穿着睡衣去浴室时的一模一样…… “真是个大笨蛋,”她自言自语,“你想到楼上去,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接着,她又感到莫名其妙,她要找借口干什么?她已是成年人,房子是她自己的, 10年来她都没遇到合适的男人。管他呢,她需要个强壮的男人抚摩她、压倒她,她要让 他一个劲地喘气。因为说不定明天会有德国的毒气弹炸过来,他们都会在呛咳中挣扎, 都会中毒死亡,那岂不白白丢失了最后一次机会。 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纵身下了床,穿上了晨衣,稍稍梳理了头发,套上了拖鞋。 为了防止因收音机声音太响,他听不到敲门声,她把那一串钥匙也随身带上。 楼梯口那儿没有人。在黑暗中她摸索着上了台阶。她本想跨越会发出咯吱响声的那 一级,没想到一个踉跄,身子沉重地跌倒在松软的地毯上。但是似乎没有人听到,她继 续往上走,敲了敲楼顶那扇房门。她敲得很轻。门已经锁了。 收音机声音小了,费伯叫了一声:“是谁?” 他声音很悦耳,不是伦敦方言,也不是外国人的腔调——什么都不是,完全是中性 的,听起来令人很愉快。 她答道:“同你说句话好吗?” 他似乎在犹豫,过了一会才答道:“我已经脱了衣服了。” “我也是呀。”她咯咯笑着说,接着就用自己手中的房门钥匙开了门。 他站在收音机前,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像是螺丝刀。他下身穿着裤子,上身赤条 条的。他脸色苍白,像是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 她进了屋,随手关上门,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突然间她想起了一部美国影片中的一 行诗句,便说道:“请一位孤独的姑娘喝杯酒好吗?”说这种话真够蠢的,因为她明明 知道他的卧室里没有酒,她显然也没有穿上要出门的衣装。不过这话听起来有种勾魂的 力量。 看来达到了意想的效果。他一声不吭,缓缓地往她那儿走。他果然有那种欲望。她 向前移了一步,接着他就把她搂住。她闭着眼睛,仰起了脸。他吻她,她在他怀里微微 扭动。突然间,她感到背部一阵可怕的剧痛,她疼痛难忍,张嘴呼叫。 他先前已经听到楼梯上有人跌倒的响声。假如她能稍停片刻,他就来得及把发报机 收到箱子里,把密码簿藏进抽屉里,也就没有必要置她于死地。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收 藏这些证据,就听到了钥匙开锁的响声。等到她开了门,他手里已经准备了一把匕首。 因为她在他怀里微微扭动,他第一刀没有刺中她的心脏,因此他只好用手指堵住她 的喉咙,免得她大喊大叫。他又猛刺一刀,但是她身子还在扭动,刀刃刺中了一根肋骨, 但刺得很浅,接着便鲜血四溅。他心里清楚这一次干得很不利索。大凡杀人,第一刀不 能刺中,以后就不可能干净利落。 由于她在竭力挣扎,很难一刀结果她的命。他一面用拇指紧紧扣着她的下巴,一面 仍然用其他手指堵住她的嘴,把她往背后的门那边猛推,她的头撞在门板上,发出一阵 阵沉重的响声。他后悔把收音机声音开得那么小,可是眼前的一切他哪儿会料到呢? 他曾犹豫了片刻,然后才对她动手的。他本以为让她死在床上情况会好得多,因为 那样比较容易掩藏——掩藏的办法他已经有所设想——但是那么做要花很长时间,会不 会没有动静,他不敢肯定。现在,他把她的下巴紧紧扣住,让她的头仍然紧贴着门板。 那是一把锥形匕首,他以宽大的弧形猛劈,结果劈掉的是大半个喉咙,因为匕首毕竟不 是劈刀,而他想劈的目标也不是喉咙。 他立刻向后退,免得那可怕的血液溅他一身,接着他又跨上前把她抓住,不让她跌 倒在地。他把她往床上拖,尽量不去看她的脖子,终于把她安放在床上。 他有杀人的经验,现在他在等待亲人以后的反应——他一感到平安无事,总会出现 那种反应。他往拐角的洗涤槽那儿走,等待反应。他对着修面的小镜子,看到自己面色 惨白,目光呆滞。他一面打量自己,一面思考着:杀人犯。就在这时他呕吐了。 呕吐之后,他感觉好些了。现在可以着手处理后事。他明白该干些什么,甚至在行 凶过程中他就做好了处理后事的细节安排。 他洗了脸,漱了口,还清洗了面盆,然后坐在放收音机的桌子旁。他看着笔记本, 找到电文,又开始发报。这份电报电文很长,是关于一支部队集结,开往芬兰的情报。 先前只发了一半就被打断了。电文用密码写在本子上。电报发完了,结束语是:向威廉 致敬。 他动作迅速地收拾好发报机,装进一个特制的手提箱里,把其余的东西装在另一只 箱子里。他将裤子脱下,用海绵擦净上面的血迹,然后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看着尸体。 现在他能静下心来,对此事做一番思考。眼下是战争时期,他和她之间是敌人。他 不杀掉她,她就会置他于死地。她的存在是一种危险。他现在惟一的感觉是完全轻松自 在,因为危险已经消除。她本来就不该搅得他担惊受怕。 但无论如何,他还得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一个令他作呕的任务。他把她的晨袍解开, 卷起睡衣,一直卷到齐腰。她里面穿着衬裤,他撕扯开,看到了下身的须毛。可怜的女 人,她仅仅是想勾引他。但是她出门时不发现发报机是不可能的。英国的宣传机器早就 使得这些人对间谍有了警惕。不过那种警惕的程度也未免可笑。假如德国反间谍机关的 间谍像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多,英国早就输掉了战争。 他身子后退,偏着头对她打量。什么地方出差错了。他尽量想像自己是个性欲狂: 假如我疯狂地爱上像尤纳·加登这样的女人,把她杀了便可以对她随心所欲,那么杀了 她以后我会干些什么? 这类狂人当然想看看她的乳房。他欠下身来,抓起睡衣领口就撕,一直撕到了腰部, 便看到两颗大乳房垂向两侧。 法医很快会发现她没有遭到强jian。但是费伯认为这一点无关紧要。他在海德尔堡修 过犯罪学,知道有许多强jian并不容易得手。再说,他作假也不愿到那种地步,即使为了 祖国也不肯那么干。他没有加入党卫军。的确有些党卫军为了奸尸而排着队……他把那 种念头撂在一边。 他又洗洗手,把衣服穿起来。快到午夜了,他想等一个小时再离开。晚些走会更安 全。 他静心坐下来,认真思索着他怎么会出了差错。 他出了错,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他的隐蔽工作很完善,他就会完全平安无事;如 果他平安无事,那么任何人也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加登太太发现了他的秘密,或者说, 她要是多活几秒钟就会发现。这就说明:他的隐蔽并非完善,他并非十分安全,他出了 差错。 房门该插上门销,他没有插;他给人的印象始终很腼腆,惹得房东太太敢于穿着睡 衣用她掌握的那把钥匙开他的房门,偷偷溜进他的房问。 这一类错误是看得见的,再往深处找,他根本不适合单身汉的身份。他想到这个问 题时,心清颇为恼怒,而不是自负。他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仅令人感到愉快,而 且有吸引力,但他却过着单身的生活,这显然没有什么理由。接着,他就盘算起另外一 种隐蔽方式,那种方式可以解释他是单身的原因,而不会引得加登太太一类的女人去勾 引他。 他本该能从自己的个性中找到答案。单身是事实,可这是为什么?他心中十分不安 ——他不想道出真情。答案很简单,他保持单身,这是职业上的理由。如果还有什么更 深层的原因,他不想弄清楚。 今天夜晚,他想在野外露宿,海格特树林那里倒挺合适。到了早晨,他就把箱子寄 存在火车站的行李房。布莱克希思那里有他自己的房间,明天晚上他可以到那儿去。 然后,他就以第二种身份露面。他几乎没有会被警方抓获的恐惧。在布莱克希思房 间度周末的是个旅行推销员,杀死女房东的是个铁路职员,这两人迎然不同。布莱克希 思的这位商人花钱如流水,崇尚浮华,系的是鲜艳的领带,梳的是另外一种式样的头发, 还一杯又一杯地酗酒。警方要通缉的是个微不足道的变态小人,一方面对鹅都不敢啐一 口,另一方面却是个色情狂。而这个生意人身穿条纹制服,仪表堂堂,谁也不会对他加 以注意。那种情欲似火,为了看到女人的乳房就把女人杀死的歹徒,显然与他毫不相干。 他还得设法弄到另外一种身份——在任何时候,他至少具备两种身份。他要有份新 的工作,要弄到护照、身份证、定量供应本、出生证明这一类新的证件。这一切办起来 都很危险。加登太太真该死,她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喝喝酒,醉醺醺地睡觉呢? 深夜1点了,费伯对着房间四周最后扫了一眼。房间里处处都留下了他的指纹,对 于走以后留下的许多线索,他并不担心。杀人凶手是谁,大家都心里有数。在这房间里 住了两年,现在离开了,他也没有丝毫的惜别之情。他从来就没有把这儿当家看待,也 没有把任何地方当家看待。 但是他将永远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正是在这儿他懂得了:门要上插销。 他熄了灯,提着箱子下了楼,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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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25 22:37
第二章 亨利二世是个非凡的国王。在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闪电式访问”这个词儿,他 就能在英法两国之间神速地往返,使得人们称赞他富有魔力。对这种传闻,他不加以任 何制止,这是可以理解的。1173年——究竟是在7月还是在9月,这就要看各人所喜欢的 第二手传闻了——反正他是在那个时候访问了英格兰,然后又返回法兰西,往返之迅速, 连当代的作家也无一能了解其内情。还是历史学家后来从财政部大档里发现了经费开销 的记载。那时候,他的儿子们正从南北两端——即分别从苏格兰边界和法国南部——攻 打他的王国。但是他访问英格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会晤了什么人?当时人们传说 他的神速抵得上一支部队的,为什么如此神秘?他究竟完成了什么使命? 1940年夏天,珀西瓦尔·戈德利曼正在为上述问题而苦苦求索。这时候,希特勒的 大军犹如一把长柄大镰刀在横扫法国的玉米地,而英国部队正在一片混乱之中从敦刻尔 克的瓶口地带仓皇撤退。 对于中世纪的历史,戈德利曼教授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为了解。他的《黑死病》 一书推翻了对中世纪研究的一切传统之说,已经成了畅销书,并且作为《企鹅丛书》的 一种出版了。在此基础上,他进而对稍早一些的时期进行研究,而那些研究也更加棘手。 这是伦敦6月里风和日丽的一天,中午12点30分秘书发现戈德利曼还在伏案工作, 他一面在翻译用中世纪拉丁文写的装饰华美的手稿,一面又用他那更加难认的字体记着 笔记,工作得十分艰苦。秘书正要去戈登广场的花园吃午饭。她很讨厌这间手稿室,因 为里面的气氛太沉闷了。你要进屋,得带上多把钥匙才行。不妨说那就是一座坟墓。 戈德利曼站在面板倾斜的立架旁,像栖息的鸟儿一样,一条腿搁在架子上。在聚光 灯的映衬下,他脸色苍白——撰写此书的修道士当年正是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寒夜才完成 了这部珍贵的史书,眼下仿佛其幽灵再现了一般。秘书清了清嗓子,期待他的注意。在 她眼前的那人五十开外,身材矮小,佝偻背,视力差,身穿花呢制服。可是,你一旦让 他摆脱中世纪的氛围,他便有十分清醒的理智。她再次清了清嗓子,接着便招呼着: “戈德利曼教授。” 他抬头看到了她,笑了笑。此刻他看上去没有一点幽灵的影子,倒像个又好笑又好 玩的父亲。“你好!”他招呼了一声,语调是那么惊奇,好像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中心地 带招呼邻居。 “先前你要我提醒你,中午要在萨沃伊那里与特里上校共进午餐。” “啊,是呀,”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如果步行,现在就要动身了。” 她点头答道:“你的防毒面具我已经带来了。” “你考虑得很周到!”他又面带微笑。她觉得他此刻看上去令人非常愉快。他接过 防毒面具又问:“要不要穿大衣?” “今天上午不用穿了,外面天气很暖和。你走后要不要把门锁上?” “谢谢,谢谢。”他把笔记本装进上衣口袋,出了门。 秘书朝周围打量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冷颤,跟在他后面走了。 安德鲁·特里上校是苏格兰人,红红的脸膛,平时吸烟很厉害,看上去又干又瘦。 头发茶褐色,很稀疏,发油涂得很厚。戈德利曼在萨沃伊便装餐馆里找到了他。他身穿 便衣,坐在拐角的一张餐桌旁,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三截烟头。他站起身,两人握 了手。 戈德利曼首先招呼着:“早上好,安德鲁舅舅。”特里是他母亲最小的弟弟。 “你好啊,珀西①!” ①珀西(Percy)是珀西瓦尔(Percival)的爱称。 戈德利曼坐了下来,说道:“我正在撰写一本书,是关于金雀花王朝的②。” ②金雀花王朝(the Plantagenets):又称安茹王朝,指从亨利二世登基(1154年) 到理查三世驾崩(1485年)这一期间统治英国的王朝。 “手稿还放在伦敦吗?有点不可思议。” “为什么?” 特里又点了一支烟,回答说:“稿子转移到乡下去吧,免得给炸毁了。” “有那个必要?” “伦敦国立美术馆有一半的艺术品早就被匆忙疏散到了威尔士,藏在某个大地洞里, 年轻的肯尼思·克拉克③比你更能抓住时机。把稿子转走,人也随之转移,这样可能要 明智一点。我想,你现在身边不会有很多学生了吧?” ③肯尼思·克拉克(Clark,Kenneth,1903-1983):英国艺术史家,意大利文艺 复兴艺术方面的权威学者。1934年到1945年,曾担任上文提到的伦敦国立美术馆馆长。 “是不多了。”戈德利曼接过侍者递上的菜单说,“不要饮料了。” 特里并没有看菜单,接着说:“珀西,说实在的,你还在城里待着干什么?” 戈德利曼的目光似乎变明朗了,就像摄像机镜头调准焦距后银幕上的图像清晰了一 样。仿佛他进了餐馆以后这才第一次认真思考问题。他答道:“孩子们要疏散,像伯特 兰·罗素①那样的大人物要疏散,那是应该的。至于像我这样的人,若要走,那倒有点 像临阵逃脱而让别人来为你作战。我想这不是严格的逻辑说理,而是感情用事,不是逻 辑。” ①伯特兰·罗素(Russell,Betrand,1872-1970):20世纪声誉卓著、影响深远 的思想家之一。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完成了40余部著作,涉及哲学、数学、科学、伦理 学、社会学、教育、历史、宗教以及政治等各个方面。195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特里报以微笑,那是一个人的期待得到满足以后的微笑。不过,他撇开了这个话题, 对着菜单看了一会便说:“天哪,有伍尔顿老爷的馅饼啦!” 戈德利曼咧着嘴笑。“仍然是土豆和蔬菜,我敢肯定。” 点过菜以后,特里问道:“你对新上任的首相有什么看法?” “是个固执的家伙,不过这么说来,希特勒就是笨蛋了。看看他干得怎么样吧。你 有什么看法?” “我们可以和温斯顿相处。至少他还是个主战派。” 戈德利曼竖起了眉,惊讶地问道:“‘我们’?难道说你又重操旧业了?” “说实在的,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可是,刚才你还说——” “珀西,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有哪个部门的工作人员能说他们的工作与军队没有 关系吗?” “哎,真倒霉。眼下这个年代……” 第一道菜送来了。两个人喝起了波尔多牌白葡萄酒。戈德利曼吃着听装鲑鱼,面带 伤感。 特里终于问他:“想着过去的遭遇吧?” 戈德利曼点点头,答道:“回想年轻的时光。真是可怕的年代。”但是他差不多带 着一种留恋的口吻。 “目前的战争完全是两回事。我手下的那些小伙子并不是到敌人后方去数数有多少; 临时宿营地,这和你当年干的不一样了。即使他们去干那种事,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也 要小得多。如今我们只要听听无线电就行了。” “他们播发电文不用密码?” 特里耸耸肩。“密码也能破译嘛。坦率地说,现在我们要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戈德利曼朝周围打量了一番,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有必要由他来告诉特里: 说话不留神要以生命为代价。 特里接着说:“其实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有关我们的情报。” 他们俩开始吃鸡馅饼。菜单上没有牛肉供应。戈德利曼一声不响,而特里还在往下 说。 “卡纳里斯那家伙挺有意思,就是德国情报局长。海军上将威廉·卡纳里斯①。这 场战争爆发以前我见过他。他对英国很有好感。据我猜测,他对希特勒不以为然。尽管 这样,我们知道他已奉命对我们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情报战,以便做入侵的准备。但是, 他的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战争爆发以后,他们在英国的最优秀的间谍就被我们逮捕, 他现在关押在旺兹沃思监狱。卡纳里斯手下的间谍都是无用之辈,像住在管吃的寄宿宿 舍的老太婆,疯狂的法西斯分子,小打小敲的罪犯——” ①威廉·卡纳里斯(Canarris,Wilhelm,1887-1945):德国海军上将,纳粹时代 的德国军事情报局局长。1948年7月20日暗杀希特勒的计划失败后,他被捕,并被处死。 戈德利曼说:“得了,老伙计,你扯得太远了。”他一方面感到气愤,另一方面也 不理解,身子稍稍颤抖着。“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机密,我不想听!” 特里仍然从容不迫。“你还要吃点什么吗?我还要来点巧克力冰淇淋。” 戈德利曼已站起了身子。“我什么也不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回去干我的事 了。” 特里态度冷静,盯着他说:“你对金雀花王朝怎么重新评价,世界可以等待,珀西。 可是,老朋友,眼下是烽火连天。我想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戈德利曼对着他发愣。过了好半天他才问道:“我究竟能帮你什么忙呢?” 特里贪婪地笑了:“抓间谍。” 戈德利曼在回学院的途中心情很忧郁,尽管天气是那么宜人。对于特里上校提出的 要求,毫无疑问他会接受。他的祖国正在打仗,打的是正义之仗。如果说他年纪大了, 不能上前线作战,那么从中帮忙还是可以办到的。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的工作——不知要离开多少年头——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 味。他热爱历史,自从10年前妻子去世,他就集中精力潜心研究中世纪英格兰的历史。 对于历史中的疑难问题,他喜欢阐释;对于历史上模模糊糊的线索,他喜欢寻找;对于 历史上的矛盾,他想去解决;对于历史里的谎言、神话和所宣传的思想,他都想一一揭 示其真相。他的新着不仅是最近一个世纪以来论述这个问题的最好的著作,就是在今后 100年内也不会有什么论着能和他的抗衡。历史与他结缘已久,现在要放弃它,几乎不 可想像。这就如同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孤儿,而且与他一向称之为“爸爸”、“妈妈” 的人毫无血缘关系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聒耳的空袭警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对这种警报他不想理会,现在许多人都是持这 种态度。走回学院不过十来分钟,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再回到自己的书房—— 他知道今天他也不想再干多少事。他匆匆来到地铁车站,与挤成一团的伦敦人拥下台阶, 走到肮脏不堪的站台上。他紧靠在墙边,对着一幅浓缩牛肉汁广告发愣,也在思忖着: 这样的事我恰恰不能撂在一边。 要他重返抓间谍的行列也使他打不起精神。干那种事虽然有他喜欢的地方,比如举 轻若重、重视机灵、讲究细节、注重推测等等;但是也有他厌恶的地方,比如敲诈勒索、 尔虞我诈、殊死搏斗,以及向敌人背后行刺的老一套手段。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戈德利曼趁着还有空隙便坐下来,正巧和一个身穿公共汽车 驾驶员制服的男人靠在一起。那人笑嘻嘻地说:“这儿已是夏天,啊,到英格兰去吧。 这是谁说的,知道吗?” “那儿已是四月天。”戈德利曼纠正了他,并回答说,“是布朗宁①的诗句。” ①布朗宁(Browning,Robert,1812-1889):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诗人之 也是英国伟大的诗人之一。 “我听说,是阿道夫·希特勒说的。”“驾驶员”说。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突然 尖声大笑,引起了他对她的注意。“你可听说过疏散的人对农民的妻子是怎么说的吗?” 戈德利曼不再和那人说话,回想起自己有一年4月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德军后方的 法国领土内,当时他潜伏在一棵梧桐树高高的树枝上,思念着英格兰。透过笼罩在一条 溪谷上的寒冷的迷雾,他极力向远方眺望。可是他看到的东西全都很模糊,迷茫不清, 即使用望远镜也无济于事。他正想下去往前再走一两英里,忽然有三个德国士兵不知从 哪儿冒了出来,坐在梧桐树周围抽烟。过了一会儿,他们掏出扑克牌来玩耍。年轻的珀 西瓦尔·戈德利曼知道,他们设法偷偷开了小差,到这儿来消磨时光。他只好待在树上, 连动也不敢动,到后来身子发抖,肌肉痉挛,膀胱胀得好像要爆炸一样。这时他掏出手 枪,对准凑在一块儿的三颗脑袋,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崩了。那三个德国兵在赌牌,又笑 又骂,就这么送了命。要说杀人,他这是第一次,当时想杀人仅仅是因为他要撒尿。 戈德利曼在冰凉的水泥站台上动了动身子,不再回忆那些往事。地道那儿吹来了一 阵暖风,接着便有一列火车进了站。下车的人各自找个地方,再静心等待。戈德利曼听 着他们的议论。 “丘吉尔的无线电广播演说,你听了没有?我们在收听韦林顿公爵的讲话。杰克· 桑顿那个老家伙在大声疾呼,真是又笨又蠢……” “牛排那么长时间不见有售的,我都忘了它究竟是什么滋味……葡萄酒委员会预感 到战争临头,赶忙买进了两万打,我的天哪……” “对,是一次很平静的婚礼。你要是不知道第二天能给你带来什么,何必要等呢?” “没有,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彼得根本就没有回来……” “驾驶员”递过来一支烟,戈德利曼没有接受,而是掏出了自己的烟斗。有人在放 声高唱: 灯火管制人员边走边叫, “妈,赶快拉下窗罩——” “看,你是在暴露目标。” 我们呼喊“没关系。”啊! 布朗妈妈,我们高兴又快乐…… 歌声在人群中回荡,到后来人人都在唱。戈德利曼也跟着唱。他知道这是一个民族 打了败仗而以歌声来掩饰其畏惧心理,正如有人夜间经过墓地以吹口哨来给自己壮胆一 样。他知道自己对伦敦及伦敦市民突然萌生的感情,正如群众的激动情绪一样,只有短 暂的瞬问。他并不相信自己内心里发出的呼唤:“这,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值得为之奋 斗的战争”;他清楚这一点,但并不在意,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身激动,是 充满友爱的激动,他很喜欢。 解除警报声响了以后,人们上了台阶,来到大街上,戈德利曼找了个电话亭,打电 话问特里上校他什么时候可以着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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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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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25 22:56
第三章 费伯……戈德利曼……他们分别是三角关系中的两个角,等到关键的一天,会有主 角来完成这个三角关系。而担当主角的戴维和露西此刻正在乡间小教堂里举行婚礼。这 是一座古老而又美丽的教堂,墓园一带野花丛生,周围有干砌的围墙相绕。当英国遭到 最后一次入侵时,教堂——或者说教堂的一部分就已经存在,至今已有几乎一千年的历 史了。教堂中殿的那堵北墙,别看它只有几英尺高,仅仅凿开了两扇小窗户,它却对那 一次入侵记忆犹新。在北墙建成的那个时候,人们不仅把教堂看成修炼灵魂的圣殿,也 把它当成锻炼身体的胜地。那些圆头小窗户的作用与其说是接收上帝的阳光,毋宁说是 为了让人们从那儿对外放箭。地方自卫队的确有过周密的计划,那帮欧洲暴徒一旦越过 海峡,他们就要充分利用教堂这块阵地。 但是在这1940年的8月,这儿还听不到有军乐伴奏的长统军靴的咚咚声响。那些污 迹斑斑的玻璃窗经历了反圣像崇拜的克伦威尔时代①和贪得无厌的亨利八世②时代而幸 存下来,依然透射着灿烂的阳光;屋顶虽有蛀虫和腐蚀,仍不动摇,下面照样有琴声荡 漾。 ①克伦威尔(Cromwell,Thomas,约1485-1540):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主要谋 臣,1532-1540年间英格兰的实际统治者。1536年任掌玺大臣,领贵族衔。早在1532年, 他就向国王提出一项完整的行动计划,建议排除罗马人在英格兰的势力,由王室掌握教 会的最高权力。1534年他确立了王室的最高权力。到1540年,英格兰的所有隐修院都已 经不复存在。 ②亨利八世(英格兰的)(Henry Ⅷ of England,1491-1547):英国都锋王朝的 第二代国王(150年到1547年在位)。他虽聪明过人、勤奋好学,但性情乖戾、狡诈多 疑。他好大喜功,指望通过军事冒险完成霸业。1532年克伦威尔L台,主张英格兰脱离 罗马。英国国会于1534年通过“至尊法案”,确定国王代替教皇成为英国圣公会的首脑, 提高了王室在教会中的权威。 这场婚礼令人赏心悦目。露西自然身穿素白婚服,女傧相是她的五个妹妹,个个都 身着杏黄色衣装。戴维穿的是军晚礼服,那是英国皇家空军军官服,崭新笔挺,因为他 是第一次穿在身上。他们以克里蒙德的曲调,高唱着《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耶 和华是我的牧者》。 露西的父亲看到自己最大的、也是最漂亮的女儿与一个年轻英俊、穿着制服的小伙 子结婚,感到很自豪,任何做父亲的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这种感受。他本是个农民,但 很久都没有开拖拉机了。他租出了可耕作的土地,其余的用来驯养赛马,但是这年冬天, 他自然还要翻耕牧场,种上土豆。他看上去虽然不像农民而像个绅士,但毕竟生着黝黑 的皮肤,宽阔的胸膛,以及干农活的粗实的双手。教堂里和他站在一边的男人大都与他 相似:宽肩粗臂,有饱经风霜的红润脸膛。他们不穿燕尾服,喜爱苏格兰呢服和厚实的 鞋子。 女傧相也基本相似,她们都是乡下姑娘。不过新娘却像她的母亲。她那深红色的头 发又长又密,闪光夺目,漂亮的脸蛋上长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她用水灵灵的眼睛直 视着牧师,说了声“我愿意”,声音那么清晰而坚定,连牧师也感到吃惊,心想“上帝 啊,她说的可是实话!”——牧师主持婚礼时总要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 位于中殿大堂另一侧的那一家,也自有一派气象。戴维的父亲是个律师,由于职业 的关系,总是眉头紧锁,掩饰了他那乐观的天性。(在上一次大战中,他当过陆军少校。 在他看来,皇家空军。空中作战之类全是一种狂热的东西,一定会成为过眼烟云。)子 女们没有一个长得像他,连儿子也不像。儿子此刻站在圣坛旁,发誓爱自己的妻子,至 死不渝。这死亡可能为期不远,愿上帝保佑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子女虽不像父亲,但一 个个都长得像他们的母亲。她正坐在丈夫身旁。她几乎是满头黑发,有深色的皮肤,手 脚都很纤细。 一家人中,戴维个子最高。他去年在剑桥大学打破了该校的跳高记录。作为男人, 他生得过于漂亮,只是小胡子长得浓密,刮过以后仍显出一片难以消除的青灰,否则那 副脸庞颇带女性的秀气。他每天修面两次。他睫毛长长的,看上去很聪明,实际上也很 聪明,对事物非常敏感。 这一对幸福又漂亮的男女,出身在体面又舒适的家庭里,这样的家庭在英国属于中 流砥柱一类;在英国最美好的夏天,他们在乡间小教堂里结为夫妇,这一切都充满了田 园般的诗情画意。 当他们被宣布结为夫妇时,两位母亲都没有流泪,而两位父亲却泪眼汪汪。 又一对中年夫妇,用他们被香槟酒弄湿的嘴唇来亲吻她,弄脏了她的面颊,这时露 西就想到;亲吻新娘的习俗实在很粗野。这大概是愚昧黑暗的世纪遗留下来的风气。那 个时代更加野蛮,部落的男人个个都可以——不管了,反正现在是讲究文明的时代,这 些风俗都已经被抛弃了。 她早就知道,对于婚礼中的这一环节她很不喜欢。她爱喝香槟,可并不热衷于鸡腿 肉,也不喜欢冷吐司上涂的一团团鱼子酱,不喜欢婚礼上的致词、拍照、谈论蜜月的玩 笑……可能还有更糟的东西。要是在和平时期,父亲准会租用艾伯特大厅。 “愿你们的婚姻一切如意。”迄今已有九个人说了这样的话,到了第十个人,他难 得地别开生面地说:“我希望看到围绕你们花园的不仅仅是一堵篱笆。”露西握了无数 次的手。“今天晚上要我待在戴维的睡裤里,我一点也不在乎”这样的话,她装做没有 听见。戴维曾做了致词,感谢露西的父母把女儿嫁给了他;露西的父亲竟然说,他不是 失去一个女儿,而是赚了一个儿子。一切都是客套,毫无意义,但是人们是为了父母才 这样做的。 一位远房的叔叔从栏杆那边微微摇晃着向这边逼近,露西竭力控制着自己别发抖。 她向丈夫介绍说:“戴维,这是诺曼叔叔。” 诺曼叔叔握着戴维瘦削的手。“啊,孩子,什么时候去执行任务?” “明天,先生。” “什么,不度蜜月?” “只度24小时。” “不过我想,你的训练才结束。” “是这样。不过你知道,我以前就驾驶过飞机,那是在剑桥学会的。另外,目前情 况紧急,不能不要飞行员。我希望明天就在天上飞行。” 露西小声说:“戴维,别说了。”但是诺曼叔叔仍然在打听情况。 “你驾驶的是什么飞机?”诺曼叔叔像个学生似的,情绪很高。 “喷火式战斗机。昨天我就看到了,是个可爱的风筝,”戴维谈话时已经用了英国 皇家空军的俚语——“风筝”、“板条箱”、“饮料”、“两点钟的土匪”等等①。 “机上装有8门大炮,速度是350节②,而且哪怕是在鞋盒子那么大的地方也能调头。” ①上述说法都是军用俗语:风筝(kite)。轻型飞机,“风筝”式飞机;板条箱 (crate),老式的、或没有价值的飞机;饮料(drink),落在海中;两点钟土匪 (bandits at two O’clock),“土匪”指敌机;“两点钟”,空中用手表时针表示 方向。 ②节(knot):航速和流速单位。1节=1海里/小时,350节就是时速350海里。 “真棒,太棒了。你们这批年轻人一定把德国空军接得不分东南西北了,对不对?” “昨天干掉了他们60架,我们只付出了11架的代价。”戴维说起来那么自豪,好像 敌人的飞机都是他亲手击落的。“前天他们窜到了约克郡上空,我们穷追猛打,他们夹 着尾巴逃到了挪威。我们一只‘风筝’也没有损失啊!” 诺曼叔叔像是喝多了酒一样,兴奋地抓住戴维的肩膀,带着炫耀的口气说:“那一 天,丘吉尔指出: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对这么少的人欠下这么多的东西。” 戴维咧着嘴笑,尽量以谦虚的口气说:“他一定是在谈伙食账的事吧。” 露西有点反感了,因为他们的谈话把流血和破坏当作儿戏一样。她说:“戴维,我 们该回去换装了。” 他们分别乘车来到露西家里。母亲帮她脱下了婚服,对她说:“亲爱的,我还不太 明白你今天晚上还想些什么,可是你该懂得——” “啊,妈,你知道吗,现在是1940年了。”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挺和蔼地说:“那好啊,亲爱的。不过,你要是有什么话要说, 待会儿……” 露西忽然意识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容易,真难为她了。自己刚才回答得那么 尖刻,她感到很后悔。“多谢妈了,”她拉着母亲的手,“我会的。” “那么就由你定吧。有什么事叫我好了。”她吻了露西的面颊,出了门。 露西穿着有背带的长衬裙,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理头发。她完全明白今天晚上等待 她的将是什么。她回忆起以往的事,心中滋生了一阵淡淡的喜悦。 那是在6月间发生的事,他们在盛装舞会上相识以后已经一年了。这期间,他们每 周都相会。复活节度假期间,戴维和露西家的人在一起待了几天。他生得俊,人又聪明, 风度翩翩,她父母对他很满意,再说他们两家也是门当户对。父亲认为他性格有些固执, 可是母亲却说,有地产的绅士对大学生都那么评价,都说了600年了。她本人认为戴维 一定会疼爱妻子,归根到底,这一点最重要。因此,露西在6月去戴维家度过一次周末。 戴维家是一座庄园,仿照18世纪维多利亚式的造型。正方形的房子里有九间卧室, 另外还有可以极目远眺的阳台。露西见此便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想。那天的气氛非 常和谐,两个人在阳台上喝着啤酒,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正是在这个时候,戴维对她说: 他已被录取参加皇家空军的军官培训。大学航空俱乐部还有另外四个小伙子也同时被录 取。他想当一名战斗机驾驶员。 “我驾驶飞机没有问题,”他说,“只要战争继续,就需要驾驶员——他们说,这 场战争的胜负将取决于空军。” “难道你不害怕?”她小声地问。 “丝毫也不怕。”他说了之后便朝她看看,又说,“不,我还是害怕的。” 她觉得他很勇敢,便握住他的手。 稍停片刻,他们穿上了游泳衣,往湖边那儿走。清澈的湖水带有凉意,但是阳光很 强,空气也热乎乎的。他们在相互溅水,一片欢乐。 “你游泳水平怎么样?”她问他。 “比你强!” “那好,和你比一比,看谁先游到那个岛上。” 她手搭凉棚,朝太阳那边看去。穿着湿淋淋的游泳衣,她举起双臂,肩膀向后挺着, 站了一会,假装并不怎么想和他比赛似的。小岛位于湖中心,离岸大约300码,岛上灌 木丛生,树林片片。 她放下双手,一声大叫:“开始!”很快就跳入水中,以自由式快速向前游去。 戴维手长腿长,当然是他先上了岛。而露西此刻离岛还有50码,游得已非常吃力。 她换成蛙泳,但是因为精疲力竭,仍然游不动。她只好仰面躺在水上,任自己漂流。已 经上了岸的戴维,正如海象一般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又潜入水里,往她那儿游去。 他在她后面,以正确的救护方式托起她的双臂,把她慢慢地引向岸边,那一双手正好托 在她的胸部下面。 “这个样子我非常高兴。”他说。她尽管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是咯咯地笑了。 稍停片刻以后,他说:“我想,我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为好。” “什么?”她气喘吁吁地问。 “湖水只有4英尺深。” “你……”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是溅他又是哈哈大笑,渐渐地站了起来。 他牵着她的手,领她上了岸,进入丛林。山楂树下有一条底朝天的小木船,已渐渐 破损了。他指着小船说:“小的时候我常常划这条船过来,那时我还带着爸爸的一只烟 斗,火柴,还有用卷纸包的圣布鲁诺牌烟丝,我常常待在这儿吸烟。” 他们待的地方是一片开阔地,四周被灌木丛围得严严实实。脚下的草皮又干净又柔 软。露西扑通一声就坐了下来。 “待会儿我们慢慢地游回去。”戴维说。 “这事儿现在就别提了。”露西答道。 他坐在她身旁,吻她,然后把她轻轻往后推,让她躺下。他抚摸她的臀部,吻她的 脖子,她很快就停止了哆嗦。他轻轻解开她的衣带。 “别这样。”她说。 他整个脸偎依在她怀里。 “露西……” “不。” 他对她看着。“对于我,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她挣开了,站起身子。这时,因为是战争时期,因为那年轻的泛着红晕的脸上闪出 恳求的目光,因为她内心深处无法消退的激情,因为这些原因,她很快脱下衣服,去掉 游泳帽,深红色的头发技散在肩上。她跪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紧贴在自己的胸 前。 她满腔热情,轻而易举地失去了贞操,只是太快了一点。 往日的那点儿罪过,如今回忆起来反倒平添了几分欢乐。即使那是一次计划周密的 引诱,她也是心甘情愿的,更不用说她的渴望,她的牺牲,尤其是有了现在这样的结局。 她开始把全部衣服穿起来,准备走。在小岛上的那天下午,她还干了两件使他吃惊 的事。有一次,她想要他吻她的胸部,让他靠着她。这种事显然他没有在书本上读到过。 露西像她的许多朋友一样,阅读过D·H·劳伦斯①关于性爱的描写。 ①劳伦斯(Lawrence,D.H.1885-1930):20世纪英国最独特和最有争议的作家之 一。他的作品揭示了人性中的本能力量,并辛辣地批评了现代工业社会。他的主要代表 作的主题是婚姻中的男女关系,在书中深入而勇敢地探讨了两性关系的现实和意义。 戴维比她要显得无知一些,但是他性格温柔,把她的欢乐当成自己的欢乐。她相信, 这一点很重要。 自从有了第一次,他们后来只发生过一次关系。那是在婚礼的前一周,他们又一次 做爱。这次做爱引起了他们的第一次争吵。 这一次发生在她父母的家中,是在早上,大家都走了以后。他身穿睡衣,走进她的 卧室,睡在她的床上……戴维后来纵身下了床。 “别走。”她说。 “可能会有人进来。” “风险我担当,回床上来。”她欲望强烈,困倦而又舒服,希望他待在身边。 他穿上睡衣。“我感到紧张。” “五分钟前你一点也不紧张,”她伸手拉他,“睡在我身边,我想看看你的身子。” 这个要求显然使他感到窘迫,他转过了身。 她猛地跳下了床,可爱的胸部急剧起伏。“你是有意要作贱我!”说着就坐在床沿, 突然哭了起来。 戴维把她搂在怀里,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也 不知道会是怎么样,我感到有点乱……我是说,关于这些事,没有人对你说一说吗?” 她又是吸鼻子又是摇头,表示没有人开导过她,同时她也忽然想到,使他感到真正 不安的是:他知道八天以后自己就要驾驶吉凶未卜的飞机在高空中殊死作战。因此她原 谅了他,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双双又回到床上。从那以后,他就非常温顺…… 她就要出门,先在落地镜前仔细察看一番。她一身服装多少有点军人的派头,衣肩 宽,还带有肩饰,但里面的衬衫是女式的,正好起了调和作用;无边平顶的漂亮帽子下 面披着香肠状鬈发。出门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是不恰当的,尤其在战争年头。但是她觉 得这一身装扮很实在,生气勃勃,又引人注目,很快会流行起来。 戴维在客厅里等她。他一面吻她一面说:“你看上去真美,罗斯太太。” 他们乘车返回到招待会那儿,向大家一一道别。新婚之夜将在伦敦的克拉里奇旅馆 度过。然后,戴维乘车去比京山,露西再返回家里。她将和父母住在一起——等戴维回 家度假时,他们住另外一幢小楼。 接吻、握手又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才离开众人上了汽车。戴维的几位表亲先前曾上 了他的莫里斯牌敞篷汽车。他们在车上放了许多罐头,把一只很旧的行李箱系在保险杆 上,将五彩纸屑撒遍了脚踏板,还在“新郎”身上油漆了一身的鲜艳的口红印。 他们面带微笑,挥着手,开动了车子,车后的街道上挤满了告别的客人。车子行驶 1英里以后才停下来,他们把车子打扫干净。 他们再次开车时,已是暮色苍茫。戴维的车灯安装了灯火管制灯罩,但是他依然快 速驾驶着。露西此刻心中充满了快乐。 戴维说:“仪表板上的贮物箱子里有一瓶香槟酒。” 露西把箱子打开,找到了香槟和两只用卫生纸仔细包装的酒杯。天气还很寒冷。酒 瓶一打开,就听到砰咚一声响,软木塞子蹦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露西在斟酒,戴维 点了一支烟。 “晚餐赶不上了。”他说。 “有什么关系?”她把酒杯递给他。 她非常疲倦,实在不想喝了,只觉得昏昏欲睡。车速似乎太快。香槟酒大都给戴维 喝了。他用口哨吹起了《圣路易斯·布鲁斯》的曲调。 在灯火管制下的英格兰,夜间开车令人感到神秘莫测。人们想念在战前不为人注意 的灯光,比如小别墅走廊和农舍窗户那些闪闪的灯火,教堂塔尖和小酒店招牌上跳跃的 灯火,尤其是附近城市中成千上万的灯光在遥远的天幕厂门出的灿烂光辉。现在即使能 看得见,也没有路标可看,因为那些路标已经被移走,以迷惑随时可能降落的德国伞兵。 (就在前几天,米德兰兹的农民还发现了降落伞、收音机和地图。由于这些东西周围没 有人的脚印,因而可以断定没有人登陆。其实那都是虚弱的纳粹分子设下的圈套,想以 此来吓唬吓唬老百姓。)但无论怎么样,通往伦敦的道路,戴维是很熟悉的。 车子行驶在漫长的山道上。小赛车在这上面开起来灵活又敏捷。露西眼睛似睁非睁, 看着黑洞洞的前方。下坡那段路弯弯曲曲的很陡峭。露西听到远方的轰鸣,一辆卡车正 迎面开来。 戴维拐弯时,莫里斯车车轮嘎吱一阵响。露西温和地说:“我看你的车速太快了。” 车后轮在向左打滑,戴维减了车速,但不敢刹车,以免再次打滑。在暗淡的车灯照 射下,两旁的树木隐约可见。车子向右急转弯,后车轮再次失控。车轮似乎没完没了地 在打滑。车子滑到了人行道上,来了个180°大转弯,好像在倒行。倒行一阵以后才又 转回到原来的方向。 “戴维!”露西一声尖叫。 天空中突然露出了月亮,他们看到了那辆卡车。它在上坡,像蜗牛在爬行,浓烟滚 滚。喙形的车头在月光笼罩下泛着银光。露西扫了一眼,看到了司机的面孔,甚至看到 了布帽子和小胡子。他正张大着嘴在刹车。 小车这时又向前开。如果戴维能重新控制车子,正好有点空隙可以让它从卡车旁边 驶过。可是他把方向盘转动过猛,又加大了油门,铸成了大错。 小车和卡车迎面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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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25 23:14
第四章 外国人有间谍,英国有军事情报部门。可是这个名称似乎不够委婉,因此便简称其 为MI①。1940年时,MI属于陆军作战部。这个组织当时就像野草一样迅速蔓延,这并不 奇怪。人们还通过其编号了解各个部门的作用,比如MI9管理集中营战俘从德国占领的 欧洲逃往中立国的渠道;MI8监听敌人的无线电通讯,其价值胜过六个团的兵力:MI6把 特务派进法国。 ①MI即Military Intelligence,(军事情报部门)两个单词的第一个大写字母的 组 珀西瓦尔·戈德利曼于1940年秋天参加的是MI5。这时候纳粹德国对伦敦的猛烈空 袭达到了最高潮,戈德利曼还是消防队的候补队员。整个伦敦东部陷入了一片火海。他 扑了一夜的火之后于第二天,即9月里一个清冷的上午来到了位于白厅②的陆军作战部。 ②白厅(WhiteHall):英国主要政府机关所在地。 军事情报部门在和平时期由军人管辖,戈德利曼认为,间谍工作无论怎么说与其它 任何工作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现在发现这儿的非专业人员比比皆是;他还高兴地 发现,MI5的人,他认识的有一半。报到的第一天,他就碰到了自己俱乐部的一个成员, 是出庭律师,以及他学院里的一位艺术史学家,大学里一个档案保管员,还有戈德利曼 非常喜欢的侦探小说家。 上午10点,有人领他进了特里上校的办公室。特里在办公室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 扔进废纸篓的空香烟盒已有了两个。 戈德利曼说:“现在该称你‘阁下’了吧?” “在这儿工作没有多少废话,珀西。叫‘安德鲁舅舅’就行了。快请坐。” 特里身上有那么一股生气勃勃的精神,那天在萨沃伊餐馆吃午饭时,他并不像现在 这样神气。但是,戈德利曼注意到,他面无笑容。书桌上还有一堆没有看过的电报,他 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儿。 特里看看表。“我要让你熟悉一下情况。简单说吧——上次我们吃午饭时谈的话只 是个开头,现在把话谈完吧。” 戈德利曼笑着答道:“这次我不会摆架子了。” 特里又点了一支烟。 卡纳里斯打进英国的间谍都是无用之辈(距他们上次谈话已经有三个月,而特里重 新谈起时,那口气仿佛是只隔了五分钟)。多萝西·奥格雷迪就是典型。在怀特岛上, 她正在割军用电话线,我们当场把她逮住。她写信寄往葡萄牙,用的是隐显墨水,你在 玩具店里都能买到。 遣送间谍在9月又掀起了一阵浪潮。他们的任务是在英国搞探察工作,为入侵做准 备。工作内容包括:把适合登陆的海岸、运载部队的滑翔机能使用的场地和道路、坦克 陷阱、道路障碍、铁丝网障碍等都绘制成图。 他们在人员选派上似乎很不像样子,选派的人被仓促召集起来,缺乏应有的训练, 装备也很差。9月2日至3日夜里潜入的四个人便是典型。这四个人是:梅尔、基布姆、 庞斯和沃尔德伯。基布姆和庞斯黎明时分在海斯镇附近登陆,被萨默塞特郡的轻步兵团 的托勒维二等兵抓获。 沃尔德伯正设法向汉堡发信号,内容竟然是: 安全到达,文件已毁。离海岸200米有英国巡逻队,海滩设有褐色通信网,铁路枕 木在50米外。无雷。几无士兵。碉堡未完工。新建公路。沃尔德伯。 情况很清楚,他不仅不知道自己位于何处,而且连代号也没有。他的汇报的质量能 通过下面的事实说明问题:他根本不了解英国的许可证法,早上9点钟就去了一家酒店 要买1夸脱苹果酒喝。 (戈德利曼听到这儿哈哈大笑。特里说:“先别笑,更好笑的还在后面呢。”) 店老板叫沃尔德伯10点再来,并建议他到乡村教堂那儿看一看。令人惊奇的是,沃 尔德伯在10点整准时赴约。骑自行车赶来的两名警察把他逮捕了。 (戈德利曼插话说:“这就像《又是他》广播节目里播出的片段。”) 逮捕梅尔是在晚几个小时以后。各地后来又陆续逮捕了11名间谍,其中大多数踏上 英国国土只有几个小时便落了网。他们几乎全都上了绞刑架。 (“几乎全部?”戈德利曼问道。特里说:“是这样,不过有两个移交给了我部的 B-1(a)。待会儿我再谈这方面的情况。”) 还有一些间谍降落在爱尔兰境内。有一个名叫厄恩斯特·韦伯-德罗尔,是个很有 名的杂技演员,在爱尔兰有两个私生子。他在那儿的许多音乐厅巡回表演过,号称“世 界上最强健的人”。加德·西奥查纳的人把他逮捕,罚了他3镑后,也把他交给了B-1 (a)。 还有一个叫赫尔曼·戈茨,不是降落在爱尔兰,而是误落在北爱尔兰的乌尔斯特。 他遭到爱尔兰共和军的抢劫,便穿着皮内衣游到博伊恩河,最终吞下了自杀药丸。他带 了个手电筒,上面标有“德雷斯顿造”的字样。 (特里说:“既然逮捕这帮笨蛋这么容易,为什么还要派遣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去 抓他们?有两个原因。第一,漏网的间谍是多少,我们还不知道;第二,如何处理那些 没有绞死的间谍,事关重大。B-1(a)正是负责这项工作。不过,要把这事讲清楚,我 还得从1936年谈起。”) 阿尔弗雷德·乔治·欧文斯是一家公司的电子工程师,那家么司与政府签订了几份 合同。他在30年代先后几次去过德国,在那儿收集了一些零星的技术情报,并自愿提供 给海军部。海军情报局后来把他转给了MI6。MI6便着手对他训练,让他当一名间谍。他 们后来截获了一封信——那是他寄往已经查明的德国秘密地点的——他们这才发现:德 国反间谍机关也在大约同一时期接收了他。像这样的人显然谈不上忠诚。他只是想当一 名间谍而已。我们称他为“雪”,德国人称他为“约翰尼”。 1939年1月,“雪”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1)一架无线电发报机的使用说明书; (2)维多利亚车站行李寄存处的一张寄存票。 战争爆发的第二天,他被逮捕,人连同发报机(他凭行李寄存票取了一只箱子,发 报机就在箱子里)都被监禁在旺兹沃思监狱。他与汉堡方面仍然联系,不过一切电文均 由MI5的B-1(a)代写。 德国反间谍机关让他和在英国的另外两名德国间谍取得联系,我们立即把那两个人 逮捕。他们还给了他一套密码和一份无线电举报机的详细操作程序,这些东西都极为珍 贵。 “雪”后面相继出现了“查理”、“虹”、“夏天”、“饼干”,到后来敌人的间 谍已形成了一支小小的部队。他们和卡纳里斯都有定时的联络,显然受到信任。但是英 国的反间谍机构完全控制了他们。 事态进展到这个地步,MI5已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令人畏怯而又引人入胜的前景:要 是稍有好运气,德国在英国的整个谍报系统将会完全听从他们的摆布。 “把间谍变为双重间谍,而不绞死他们,这样做有两大好处,”特里一面上手表的 发条一面说话,“敌人由于以为自己的间谍仍然在发挥作用,他们就不会再派别的间谍 来代替,而另派的间谍我们未必都能抓获;另外,由于这些间谍向上司报告的情报均由 我们提供,就可以蒙蔽敌人,导致他们战略上判断失误。” “这可能不大容易办到。”戈德利曼说。 “是不大容易。”特里开了一扇窗户,以驱散室内浓密的烟雾。“要想办得到,我 们这套系统一定得没有丝毫破绽。要是这儿真正有一些名副其实的间谍,那么他们发出 的情报与双重间谍的就会发生矛盾。这样德国反间谍机构就会有所怀疑。” “听起来很令人鼓舞。”戈德利曼高兴地说。他烟斗里的烟丝已经燃尽了。 整个上午,特里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这儿的人会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很艰苦,工 作时间长,高度紧张,而且常常碰到挫折。当然,干起来也很令人兴奋。”他看看表, 接着说,“哦这儿有个年轻人,非常机灵,我想让你见见他,现在就带你到他办公室 去。” 他们出门上了几层楼;经过几道走廊。特里边走边说:“他名叫弗雷德里克·布洛 格斯。你要是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他可要发火的。我们从伦敦警察厅擅自把他要了过来 ——他本来是政治保安处的监察官。你要是缺少人手,就可以用他。至于军衔,你当然 比他高。不过,我不该多谈这种事——在这儿工作的人都不介意这种事。我想,我也没 有必要同你谈。” 他们走进一间没有装饰的小房间,这儿的窗子面对着一堵光秃秃的墙。室内没有地 毯,墙上悬挂着一位很标致的姑娘的照片,衣帽架上有一副手铐。 特里说:“弗雷德里克·布洛格斯,这位是珀西瓦尔·戈德利曼,你们谈谈吧。” 坐在办公桌旁的那人白肤金发碧眼,生得很结实,但身材矮小——戈德利曼思忖着: 他那个身高怕是才勉强达到能进警察机关的标准。他的领带虽有点刺眼,但坦诚的面孔 令人感到很舒服,笑起来很有吸引力,握手也很有力量。 “同你说些什么呢,珀西——我正要赶回家吃午饭,”他说,“跟我一道吃饭去不 好吗?我妻子做香肠、油炸土豆条的手艺不错。”他的伦敦口音很重。 戈德利曼并不喜欢吃香肠和油炸土豆条,但还是跟他走了。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 他们乘公共汽车去霍克斯顿。布洛格斯说:“我娶的姑娘没话说的,就是不会做果仁。 香肠和油炸土豆条倒是天天有得吃。” 由于前天晚上的空袭,伦敦东部此刻还在冒烟。途中,他们看到一队队消防人员和 志愿人员,有的在瓦砾里翻找东西,有的用水管扑灭残火,有的在清扫街道。他们还看 到一个老人拖着一架很值钱的收音机从半坍塌的房子里跑出来。 戈德利曼打开了话题:“看样子,我们俩要作搭档去抓间谍了。” “是要试试,珀西。” 布洛格斯住的街道上,全是一色的半独立式的住宅,他的家有三间卧室。房前的小 花园里全种上了蔬菜。布洛格斯夫人就是办公室墙壁上那幅照片中美丽的姑娘,名叫克 里斯廷。她很有倦意。布洛格斯说:“遇到空袭时,她就开救护车。是不是,亲爱的?” 他为她感到自豪。 她说:“每天早晨回家,我都疑惑着我们的房子是不是还安然无恙。” “你看,她心里装的只有房子,可没有我啊。”布拉格斯在打趣。 壁炉架上的礼品盒子里装有一枚奖章,戈德利曼拿起来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克里斯廷代答道:“有个歹徒正在抢劫邮局,他把那家伙的滑膛枪给夺了过来。” “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戈德利曼称赞道。 布洛格斯问了一句:“珀西,你结婚没有?” “我丧偶了。” “对不起。” “1930年,我妻子死于结核病。我们没有孩子。” 布洛格斯说:“我们也还没有。眼下的世界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想要孩子。” 克里斯廷说:“弗雷德①,这不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她说着便到厨房去了。 ①弗雷德(Fial)是弗雷德里克(Frederick)的昵称。 吃饭时,他们围坐在屋子中间的方桌旁。他们夫妇俩及其家庭的欢乐气氛深深感动 了戈德利曼。他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亡妻埃莉诺。这是非同寻常的事,因为他好些年来都 没有再伤感了。战争很可笑,居然使人的情感神经又复活了。 克里斯廷的烹调真是糟糕透顶,香肠烤焦了。布洛格斯往食物上涂了些调味番茄酱, 戈德利曼也兴致勃勃地跟着那么做。 他们返回白厅以后,布洛格斯拿出敌人间谍的档案给戈德利曼看。这些间谍尚未查 明身份,但被认为仍然在英国从事间谍活动。 有关这些人的资料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是来自内政部的移民档案。护照早就由军事情报机关的职能部门管理。他们有 一份清单,列出了自一战以来进入英国的侨民的名字——他们没有离开英国,但又没有 说明理由:比如死亡,或是加入了英国国籍。战争一爆发,特别法庭审讯了他们全部人 员,并把他们分为三类。其中“A”类外国人,一开始就被拘留;到了1940年7月,由于 新闻界散布的消息骇人听闻,“B”类和“C”类的外国人也都被拘留。还有一部分移民 下落不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有可能当了间谍。 这些人的档案全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 第二是来自无线电传播。MIS的C科每天晚上都对无线电电波进行监听,凡被确定为 不是自己电台发出的电波,便被录下来,送往政府管理的密码破译培训班。那其实根本 不是培训班,而是国际象棋冠军、音乐家、数学家以及字谜爱好者等人集中的场所。这 些人坚决相信,既然有人能发明密码,就一定有人能破译密码。他们集中的场所原来在 伦敦的伯克利人街,最近已经迁移到布莱切莱公园附近的一幢乡间房子里。英伦三岛上 发出的电波,凡国内电台均不能确认的,就作为间谍的电报处理。 这些破译的电文也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 第三是来自双重间谍。不过这些间谍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主要还是对他们有所期 待。德国反间谍机构已向他们发出了电文,提醒他们警惕几个入境的间谍,并且无意间 暴露了一个侨居的间谍——住在伯恩茅斯的玛蒂尔达·克拉夫特太太。她曾通过邮局给 “雪”汇款,现在关押在霍洛韦监狱。有些职业间谍不声不响地在活动,很有成效,他 们对于秘密情报组织价值极大,而双重间谍无法搞清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的驻足 点。这些职业间谍的确存在,任何人都不怀疑这一点。不过线索还是有的——比如说, 有人从德国带来了发报机给“雪”。机子存放在维多利亚车站的行李寄存处,让他去取。 但是,无论是德国反间谍机关还是职业间谍自己都非常谨慎,双重间谍很难抓到他们。 这些线索也同样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 目前,其它方面的线索正在扩充:对三角划分的方法(无线电发报机定位的一种方 法),专家们正在研究,设法改进;欧洲的间谍网在希特勒大军的浪潮下已经沉沦,现 在MI6正设法把他们重建起来。 在布洛格斯的卷宗里,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实在太少。 “有时候真叫人恼火,”他对戈德利曼说,“你看看这样的电文。” 他从卷宗里抽出一份截获的无线电电文,是有关英国要派遣一支远征军去芬兰的计 划。“今年年初我们截获了这份电报。电报提供的情报准确得无可挑剔。我方人员正要 测出他的方位,那人却突然中断了发报,找不出什么明显的原因——可能他受到了干扰。 过了一会,他又接着发报。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接通电源,他已经发完了电报。” 戈德利曼说:“这是什么——‘向威廉致敬’?” “对了,这是个很重要的情况。”布洛格斯说。他渐渐兴奋起来,“这是另外一份 电报,最近刚刚发出的。你看——‘向威廉致敬’。这次有了答复,对方称呼他为 ‘Die Nadel’①。” ①德语,意思即“针”。 “针!” “这人很老道。你看他的电文:文词简约,内容详实,而且表达得毫不含糊。” 戈德利曼仔细看看第二份电报,就其中的片断评论说:“这地方似乎报告有轰炸的 效果。” “他去过伦敦东区,这是明摆着的。行家,行家啊。” “有关针的情况,我们还了解哪些?” 布洛格斯脸上那种年轻人的热情顿时消失了。他说:“恐怕只有这些。” “他的代号是‘针’,发电报以‘向威廉致敬’结尾,是个行家——只知道这么 多?” “恐怕是。” 戈德利曼坐到了办公桌的边缘上,向窗外凝视。他看到对面楼房一个装饰华丽的窗 台下有个紫燕窝。“凭这些线索,有逮住他的可能吗?” 布洛格斯耸耸肩,答道:“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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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1-25 23:25
第五章 “凄凉”这个词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因为有了类似这样的一片地方。 这是一个荒岛,岛上都是大块大块的J字型石头,赫然耸出了北海海面。从地图上 看,它就像一根断了的手杖的上半截,与赤道平行,只是它的位置在遥远的北方。这半 截手杖弯弯曲曲的手柄正对着阿伯丁,而残破不全、如锯齿一般的另一头则虎视眈眈地 指向遥远的丹麦。岛的全长有10英里。 小岛四周的海岸,大都是悬崖峭壁,高耸在冰凉的海面上,丝毫没有海滩的那种殷 勤。被这种粗野激怒了的海浪正猛烈地撞击着岩石,可仍然无能为力。一万年来,小岛 对这种暴戾已习以为常,并具备了免疫力,抱着听而不闻的态度。 在J型小岛那萼片状的海湾上,大海显得比较平静。这一带为人们提供了较为舒畅 的憩息场所。由于潮起潮落,这儿涌来了大量的沙粒、海藻、浮木、鹅卵石及海贝,因 而在悬崖脚下和海水相连的一片月牙形地带就很像陆地,多少可以叫做海滩。 悬崖顶端的一片植物,每到夏天总会向下面的海滩撒下一小撮种子,仿佛大亨把几 个零钱丢给乞丐。如果这年冬天比较暖和、来年的春天又到得早,那么一些种子就会扎 下纤弱的根;可是,这些根从来没有健康地生长过,不能自己开花结果,而使得海滩年 年靠施舍生存。 在小岛的本土上,由于悬崖阻挡了海水的冲击,绿色的植物便能茁壮成长。这些植 物大多是粗实的野草,仅仅能喂养一些皮包骨头的羊群。但是它们却生得坚韧,使得岩 石表层的泥土得以凝固而不致于流失。还有一些多刺的灌木丛,为野兔提供了栖息的场 所。小岛东头的山丘上,背风坡一带傲然挺立的是一些针叶松。 地势较高的一带,欧石南比比皆是。每隔几年,那个男人——不错,这儿的确有个 男人——就纵火烧掉欧石南,草儿就生长出来,羊群也就有可吃的东西。但是过两年以 后,天知道欧石南又从哪儿生长出来,驱走了羊群,等那人又开始放火烧它们,羊群才 回来。 这儿有兔子,因为它们就在这儿生长;这儿有羊群,因为有人把它们运来了;那个 男人到这儿来正是为了牧羊;不过鸟儿飞到这儿来,却是因为它们爱上了这个地方。来 这儿的成千上万的鸟儿当中,有长腿的石鹦,它们展翅腾空时便发出唧唧啾啾的叫声, 当它们在阳光中俯冲时,就像喷火式战斗机直追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一样①发出扑-扑- 扑-扎的鸣叫;有长脚秧鸡,那人并不常见到,但知道它们确实存在,因为那叫声弄得 他彻夜难眠;有渡鸦、小嘴乌鸦、三趾鸥以及无数的海鸥;还有一对金雕,那人一见到 它们就开枪射击,因为他知道——不管爱丁堡的博物学家或是专家怎么说——这种雕所 捕食的不仅是动物的死尸,还有活生生的羊羔。 ①喷火式战斗机(Spitfire):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空军使用的飞机;梅塞施米 特式战斗机(Messerschmidt):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空军使用的飞机。 风是岛上的常客。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来自东北方向,那里有峡湾、冰川和冰山, 是个真正寒冷的地方。它来的时候常常给小岛带上不受欢迎的礼物,像大雪、凄雨和冰 雾;有时候,它空手而来,只用呼啸与怒吼连根拔起灌木丛,吹弯树木,鞭打着翻腾的 海洋,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巨澜,使得白浪滔天。风这么不知疲倦地刮着,这正是它的失 误。如果它偶尔吹来,可以给小岛以突然袭击,这可能会引起真正的损失。但是,它来 得如此频繁,小岛已经懂得了如何适应它。植物深深扎下了根;兔子往丛林深处藏身; 树木在生长过程中就把腰弯下来,时刻准备对付巨风的袭击;鸟儿把窝筑在有遮挡的岩 脊处;人呢,那人为了免受风灾,以精湛的手艺把房子造得低矮而坚实。 建房子用的是大石头和石板条,其颜色像大海一样灰暗。房子窗户小,门很严实, 上面有烟斗似的烟囱。它建造在小岛东端的小山顶上,靠近断手杖的开裂的残端。房子 耸立于山顶,不怕风吹雨打,倒并不是摆出什么气势汹汹的架势,而是便于那人照看羊 群。 相隔10英里远的小岛另一端,靠近那个类似海滩的地方,也有一幢相似的房子,彼 此遥遥相对。但是那里面没有住人。往日倒有个人住在里面。那人自己觉得对小岛非常 熟悉,以为可以种燕麦和土豆,还可以饲养几头牛。他不畏狂风和寒冷,在土地上苦苦 奋斗了三年,终于承认自己想错了。他走了以后,谁也不想要他的房子。 这是个艰苦的地方,在这儿生存的只有那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东西:坚硬的岩石、 粗壮的野草、吃苦耐劳的羊群、凶猛的飞鸟、坚不可摧的房子以及意志坚强的人。 “凄凉”这个词被造了出来,也正是因为有了类似这样的一片地方。 “人们称它‘风暴岛’,”艾尔弗雷德·罗斯说,“我看这样的地方你们会喜欢。” 戴维和露西·罗斯坐在渔船的船头,遥望着波浪滔滔的海面。这是11月里一个晴朗 的日子,天气寒冷,微风习习,但天空碧蓝干净。微弱的阳光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 “1926年那一年,我买下了这个岛,”父亲罗斯接着说,“那时候,我们以为会有 一场革命,应该有个地方避开那些劳工阶级。现在这儿正好可以作为疗养的地方。” 露西怀疑他是有意说得这么好,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小岛看上去还是很可爱。在盛行 风的吹拂下,岛上的一切十分自然而清新。这使得他们此行富有意义。他们既然结了婚, 就应该离开父母,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再返回遭受轰炸的城里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俩的 身体状况让他们都无所作为。当时戴维的父亲说,他拥有一个小岛,就在苏格兰沿海一 带。这似乎太好了,叫人难以相信。 “我还有些羊群,”父亲罗斯说,“每到春天,大陆上的剪羊毛工人就到这边来。 羊毛卖的钱正好可以作为汤姆·麦卡维蒂的工钱。老汤姆在牧羊。” “他多大年纪了?”露西问。 “啊,他一定有——啊,有70岁吧?” “我想,他的性情一定很怪僻。”渔船这时已驶进了海湾,露西看到码头上两个很 小的影子:一个人和一条狗。 “怪僻?你要是孤孤单单地生活20年,也会像他一样怪僻。他只能同狗在一起说 话。” 露西回头面对船主人,问道:“你隔多久来一趟?” “两个星期跑一趟,太太。给汤姆带来他要买的东西,东西也不多,至于邮件就更 少了。以后你每隔一周的星期一,把你需要的东西开个单子。只要阿伯丁那里有,我都 会给你买来。” 他把发动机关掉,向汤姆扔了绳索。那条狗汪汪叫着,高兴得直兜圈子。露西一只 脚踩上船舷,纵身跳上了码头。 汤姆和她握了手。他有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嘴上叼着一只带盖的大烟斗,个子比 她矮,身子比她粗,看上去非常敦实。他身穿花呢上衣,上面的毛又粗糙又密集,她从 来没有见过;里面穿的是针织毛衣,那一定是他哪儿的姐姐替他织的;头戴花格帽子, 脚穿军靴。他鼻子又大又红,青筋暴突。“见到你非常高兴。”他说话彬彬有礼,仿佛 他今天接待了第九位客人而不是14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人的面孔。 “汤姆,东西带来了。”船主人说。他把船上的两个纸箱子递了过去,“这次没有 鸡蛋,但有一封信,是从德文郡寄出的。” “那一定是我侄女写的。” 露西思忖着:这就可以解释他身上穿的毛衣的由来。 戴维还没有下船。船主人站在他背后问道:“是不是准备好了?” 汤姆和父亲罗斯欠身下船帮忙。戴维坐在轮椅上,他们三人把他抬上了码头。 “我现在要是不走,那么乘下一班的公共汽车就得等两个星期了。”父亲罗斯面带 微笑地说,“你们会看到,房子装饰得非常漂亮。你们所要的东西全在里面,汤姆会一 一告诉你们。”他吻了露西,用力按按戴维的肩膀,又握了汤姆的手,接着说,“你们 俩在一起,好好休息几个月,等身子完全康复再回去。战争方面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等 你们去做呢。” 战争不结束,他们是不会回去的,露西对此很清楚。但是她这个想法没有告诉任何 人。 父亲回到船上以后,小船急速转弯便开走了。露西不停地挥手,直到小船转过海岬 不见了。 汤姆推着轮椅,让露西替他拿东西。从码头到山顶是一道斜坡。坡道很长,又陡又 窄,像一座天桥高高耸立在海滩上。推着轮椅上坡,对露西准是困难重重,可是汤姆推 起来显然毫不费力。 小房子真是尽善尽美。 房子很小,色调灰暗,边上有稍稍隆起的土丘挡风。凡是木质部分全都新漆了一遍。 台阶旁边有一片野玫瑰。烟囱里冒出的缕缕轻烟在微风中飘散。小窗户俯视着海湾。 露西叫了一声:“我真喜欢这房子!” 室内已经粉刷过,整理得干干净净,空气流通。石砌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房 间有四个:楼下有现代化的厨房和客厅,厅内有石砌的壁炉;楼上有两间卧室。房子的 一端经过精心改造,安装了现代化的管道设备,上面还建了个浴室,下面延伸到厨房。 衣橱里摆着他们的衣服,浴室里有毛巾,厨房里有食品。 汤姆说:“仓库里还有东西,我要带你们看看。” 所谓仓库实际上是个小棚,很不起眼地造在房子的后面,那儿有一辆吉普车,崭新 锃亮。 “罗斯先生说,这辆车是专门给小罗斯先生驾驶的,”汤姆说,“车上的排档都是 自动化的,油门和制动器由手操纵,他是这么说的。”汤姆学舌一般地重复着别人的话, 至于排挡、油门和制动器会是什么样子,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懂。 露西在问:“戴维,漂亮极了,是吗?” “第一流的。可是我能往哪儿开呢?” 汤姆答道:“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去我那儿,抽袋烟,喝一口威士忌。我一直盼望再 次有个邻居。” “谢谢。”露西说。 “这就是发电机,”汤姆转过身,一边指一边说,“我也有一个,与这个完全一样。 你就往这里面加柴油,机子产生的是交流电。” “这倒与众不同——一般说来小型发电机都产生直流电。”戴维说。 “啊,原来是这样。我实在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区别,只是听他们说,这一种更加 安全。” “的确安全些。交流电击了你,会把你从房间这边扔到另一边,但是直流电不会致你 于死地。” 他们回到了屋里。汤姆说:“好吧,你们要收拾一下,我也要看羊去了。这就和你 们再见了。啊!忘了对你们说——要是有急事,我能用无线电和陆地联系。” 戴维吃惊地说:“你有发报机?” “是呀,”汤姆自豪地答道,“我是皇家观察部队的对空监视员。” “监视到敌机没有?”戴维问。 露西对戴维话中带刺的口气流露了不满,汤姆倒似乎没有在意,回答说:“还没 有。” “真是好样的。” 汤姆走了以后,露西说:“他也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而已。” “我们有许多人的确都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戴维说,特别强调了“希望”。 露西立即明白过来,麻烦也正在这里。她把话题撂开,把残疾的丈夫推进他们的新 居。 当医院心理学家要见露西时,她立刻就想到:戴维可能受到脑损伤。实际并非如此。 “他的头部仅仅是靠左太阳穴那边擦破了一点,”心理学家接着说,“但是,他失去了 双腿,这是一种创伤,对他的心灵会产生什么影响,现在还无法预料。他不是很想当一 名驾驶员吗?” 露西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有点胆怯,但我认为他仍然很想驾驶飞机。” “那么,他需要的是信心,是支持,这些你能给他。还要耐心。有一点我们可以预 料:有一段时间他将会有怨恨情绪,脾气也不好。他需要爱抚,需要休息。” 但是,来到小岛的头几个月,他似乎既不想被人爱抚,也不想休息。他不与她做爱, 或许因为他想等到伤痊愈以后。可是他也不想休息。他一心忙着干牧羊的活儿,把轮椅 放在吉普车后,驾着车子在小岛上四处奔驰。在比较危险的悬崖周围,他建起了栅栏。 他持枪射雕。汤姆的狗伯特赛眼睛渐渐失明,他帮助汤姆重新训练了一条狗。他放火烧 掉了欧石南。到了春天,每天晚上他都出门接生小羊羔。有一天,他把汤姆房子附近的 一棵老大的松树放倒,花了14天时间剥树皮,然后把树砍成搬得动的木柴,又用车子装 回去作为柴火。他真的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了乐趣。他学会把自己紧紧缚在轮椅上, 在舞动斧头或大锤时让身子稳住不动。他雕刻了一对瓶状体操棒,汤姆那里无活可干时, 他就用体操棒锻炼,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臂膀和背部的肌肉几乎变了形,与那些 赢得健美比赛的人很相似。 露西本来生怕他整天坐在炉火前,为自己的厄运思前想后,现在她倒也不是不高兴。 她虽然对他那种干活的方式有点担心,因为他显得过于迷恋,但是他那样做至少不是在 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圣诞节那天,她对他说了怀孕的事。 这天早上,她送了他一把电锯,他送了她一匹丝绸。汤姆过来吃晚餐,他们一块儿 吃他猎获的一只野鹅。喝过茶以后,戴维开车送牧羊人回家。回来时,露西开了一瓶白 兰地。 她说:“我还要送你另外一件礼物,但是不到5月你不能打开。” 他哈哈大笑。“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我出门那会儿,你到底喝了多少白兰地?” “我怀了孩子。” 他对着她发愣,笑声和笑容都消失了。“我的天,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呀。” “戴维!”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究竟是什么时候怀的?” “要算出日子来,并不难,是不是?”她答道。“肯定是婚礼前一周的事。经历了 那次车祸,居然还安然无恙,真是奇迹。” “找过医生吗?” “嗨——什么时候找的?” “既然没找,你就能肯定?” “哦,戴维,别这么叫人烦了。我能肯定,因为我的例假已经停止,乳头胀痛,一 到早上就呕吐,腰围比原来增加了4英寸。你只要对着我看看,还能心中无数吗?” “说得对。”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感到兴奋呀!” “啊,的确是。或许我们会生个儿子,我能带他散步,和他一起踢足球;他长大了, 也想像他爸爸那样,是个战斗英雄,没有双腿,让人笑掉大牙!” “啊,戴维,戴维,”她轻声说着,便在轮椅前跪了下来,“戴维,你别这么想。 他会尊重你。他尊重你,因为你在生活上重整旗鼓,因为你在这轮椅上能干两个人的活, 因为你以勇敢的精神和乐观的态度对待残疾,因为——” “别来这一套恭维吧,”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你说起话来就像个道貌岸然的 牧师。” 她站起身子,说:“算了吧,你别这个样子,似乎全都怪我。你要知道,男人总可 以有点戒备吧。” “灯火管制,车辆看不见,怎么戒备!” 这样的交锋很无聊,双方都清楚。因此露西不再吭声。此时想想圣诞节的一切似乎 毫无新鲜之感:贴在墙上的彩纸片、摆在一角的圣诞树、厨房里即将清除的吃剩的鹅— —所有这些与她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渐渐地,她感到困惑了:这个男人似乎并不爱她、 并不想她怀有孩子,她和这样的人一起待在这凄凉的小岛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怎么就 不能——为什么不能——是啊,她可以……但是她又意识到:她无处可去,生活只能如 此,她只能是戴维·罗斯夫人,改变不了。 到后来,戴维说:“好了,我要睡觉了。”他自个儿把轮椅摇到客厅,下了车,背 对楼梯往上爬。地板的响声、上床时发出的咯吱声、脱下的衣服扔到角落的扑通声,最 后人躺倒在床、拉毯子盖在身上时床上弹簧发出的响声——这一切,她全听到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流泪。 她对着那瓶白兰地,沉思着:此刻只要把这酒全部喝光,再洗个澡,到明天早上, 我就不再是个孕妇了。 她思索了好半天,终于有了主见:如果没有戴维、没有这个小岛、没有孩子,生活 将更加糟糕,因为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很空虚。 因此,她没有哭,没有喝酒,也没有离开小岛,而是到了楼上,上了床,在已经睡 着的丈夫身旁躺下。她没有睡,听着呼呼的风声,控制着自己什么也不想,后来渐渐听 到海鸥的叫声,看到在灰蒙蒙的雨中,黎明悄悄地降临在北海,小卧室里露出了淡淡的 寒光。到后来,她终于睡着了。 到了春天,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切的恐惧似乎都推到孩子降临以后的时光了。阳春 二月,冰雪消融,她在车棚和厨房门前之间的那片土地上栽花种菜,并不指望它们能成 活。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对戴维说,在8月之前,若他还想打扫房子,就要 自己动手。她给母亲写了信,干了许多针织活儿,以邮寄的方式订购了许多尿片。家里 人建议她回家生孩子,可是她心里清楚,她担心一旦回了家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她夹着 一本讲述鸟类的书,在沼泽一带开始漫长的步行,后来因身子越来越重,不能远行才停 了下来。她把白兰地保存在戴维从不使用的橱子里,每当情绪低落时就对着那瓶酒看一 看,因为那能使她想起几乎失去的东西。 临产前的三个星期,她乘船到阿伯丁去。戴维和汤姆在码头上挥手送行。大海上波 涛汹涌,她和船主都非常担心,生怕还没有驶到大陆孩子就生在船上。她住在阿伯了医 院,过了四个星期,她还是乘着那条渔船,抱着孩子回到家里。 对这种事戴维一窍不通。在她看来,他大概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如母羊产小羊一样简 单。挛缩的痛苦、肌肉伸张那种难以想像的不适以及产后的酸痛,他根本不知道,也不 清楚那些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护士是多么专横,她们不要你碰一碰你的婴儿,因为你没有 她们那样动作轻快而富有成效,不像她们那样受过训练,所用的东西都经过了消毒。而 戴维只看到:你出去时挺着肚子,回来时抱着个白布包着的又漂亮又结实的小男孩,他 说:“就叫他乔纳森吧。” 在乔纳森这个名字后面加上了艾尔弗雷德,这是为了戴维的父亲,再加上马尔科姆, 这是为了露西的父亲,还加上托马斯,这是为了老汤姆。不过,他们还是叫他小乔,因 为他太小,不好叫乔纳森,至于叫乔纳森·艾尔弗雷德·马尔科姆·托马斯·罗斯就更 没有必要了。戴维学着用奶瓶给他喂奶,用轻轻拍背的方法使他打嗝,为他换尿片,甚 至还偶尔把他抱在膝上摇晃逗乐。但是他的兴趣似乎比较冷淡,关心也不那么专注,而 是像护士一样,采取了为做事而做事的态度,是为了露西而不是为孩子。汤姆对孩子的 亲近胜过了戴维。在孩子的房间里,露西不让他吸烟,老人就把欧石南根制的烟斗盖住, 放在口袋里,几个小时都不吸烟。他对着小乔咯咯地逗笑,要么看孩子踢脚,要么在露 西给孩子洗澡时帮帮忙。露西挺和蔼地提醒他,别把羊群给疏忽了。汤姆说,羊群吃草 时无需照看,他宁可看着小乔吃东西。他用浮木雕刻了一只拨浪鼓,把又小又圆的卵石 装在里面。小乔不用人教,第一次抓起来就会摇,汤姆高兴得不得了。 戴维和露西仍然没有做爱。 起初是因为他身上有伤,接着因为她怀了孩子,然后又因为她产后身体的恢复。现 在,所有原因都不存在了。 有一天晚上,她开了口:“现在我已经正常了。” “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孩子生过以后,我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了,一切都好好的。” “啊,明白了。那很好。” 她一定得与他一道上床,好让他看到自己脱衣服。可是他总是背对着她。 他们躺在床上,都在出神,她总要动一动身子,用手或腿或胸碰他,像是漫不经心, 但却是一种暗示。但是,对方没有一点儿反应。 她坚决相信:她没有错。她不是那种女色情狂——她不单纯要求性行动,她要求与 戴维的性关系。她不是渴望性欲的浪荡女人,而是渴望爱情的妻子。 有一天晚上,终于到了关键时刻。这时他们双双仰卧在床,都大大地睁着眼睛,听 着外面的风声,以及隔壁房间里小乔的轻微的响声。露西认为是时候了:要么他同意和 她做爱,要么她就直接诘问他为什么不肯。要是他回避,她就强迫。不妨现在就强迫他。 因此,她用手碰他的下身,并开口说话——她几乎吃惊地叫出声来,因为她发现他 也很兴奋。他还有能力!他也是想……可还为什么……她还用手撩他,身子更加紧挨着 他,叹了口气:“戴维——” 他说:“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推开,又转过了身。 但是,这一次她不想以羞怯的沉默来顺从他的拒绝。“戴维,为什么不?” “为了耶稣基督!”他掀开了毯子,身子一滚就下了地,一只手抓住鸭绒被,拖着 身体往门口移动。 露西从床上坐起来,对他大叫:“为什么不?!” 小乔哭了起来。 戴维拉起剪短了的睡裤的空裤管,指着残肢上打皱的白皮肤,答道:“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他摇摇摆摆地滑下了楼,睡在沙发上,露西去了隔壁的卧室安抚小乔。 她费了好半天才把小乔哄睡着,这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就迫切需要别人哄慰。孩子尝 到了她挂在面颊上的泪水。这泪水的含义,孩子是否懂得一点呢——泪水难道不是婴儿 最初懂得的东西之一吗?此刻要她给孩子唱歌,或者要她轻轻对孩子说一切都很好,她 没有那份心思。因此,她只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摇晃着。孩子以他的温暖和依恋安慰 着她,而已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把孩子放回摇床里,站在那儿端详了一会。回床上睡觉吧,没有意思。她能听见 客厅那儿戴维的鼾声,他睡得很沉——他服用了很强的催眠药丸,否则旧伤会让他痛得 彻夜难眠。露西需要与他分开,到另一个地方去。在那儿,她既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 的声音;在那儿,他就是想要见她也几个小时找不到她。她穿上裤子和毛衣,套上了大 衣,穿上了皮靴,不声不响地下了楼,出了门。 外面,迷雾滚滚,阴湿而又冰凉,这种迷雾已经成了小岛的特色。她拉起了大衣的 衣领,刚要回去取一条围巾,想想又没有去。道路泥泞,她嘎吱嘎吱地往前走,任凭雾 气直灌入她的脖子。此刻,她的注意力放在令她稍感不适的气候上,而把内心中更大的 痛苦搁到了一边。 她走上了悬崖的顶端。往下的坡道又陡又窄。她小心谨慎,沿着滑溜溜的石级一步 一步地往下走。到了坡底,她一个纵身跳上了沙滩,然后往海边走去。 海风和海水还在继续着那永无止境的争吵。海风猛扑下来,戏弄着海浪;大海便猛 击着海岸,咆哮着,唾弃着。大风与大海注定要争争吵吵,没完没了。 露西在硬实的沙滩上向前走,头脑里全是风声海浪声,一片喧闹,她一直走到海滩 尖嘴形的尽头,只见大海与悬崖紧密相连。她转过身,往回走。这一夜,她就在海岸一 带来回踱步。到了黎明时分,她脑海里不知不觉地闪出了一个念头:戴维那样做正是他 意志坚强的表现呀! 尽管如此,这一闪念并未起多大作用,真正的含义被紧紧地捏在拳头里。她继续思 考了一会,把紧捏的拳头松开,这才发现掌心里闪出刚才那个念头的奥秘——它像一颗 很小的智慧之珠,戴维拼命地砍树,自己脱衣服,自己什吉普,挥舞瓶状体操棒,住在 北海的一个冷酷的小岛上……现在对她那么冷淡,这或许是他上述生活中的一部分…… 想想他说了些什么?“……像他爸爸那样,是个战斗英雄,失去了双腿,让人笑掉 大牙……”他要有事实上的表现来证明自己,这哪怕是说出来很平凡的东西,或是一个 战斗驾驶员可以干出来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只得砍树木,筑栅栏,挥体操棒,坐轮椅。 他没有经受考验的机会。他想能这样表白:“无论怎么说,我能经受那种考验,这只要 看一看我能忍受多大的苦难。” 这太不公正,也极其残酷:他富有勇气,能经受创伤的磨难,但是却不能以此为荣。 要是德国战斗机炸断了他的双腿,那么轮椅就像是一枚勋章,一枚象征勇气的勋章。然 而现在,他这一生中只能这样说:“这是在那场大战中——不对,我没有参加过任何战 斗,这是一次车祸。我受过训练,就在第二天要赴战场,我曾亲眼看过我的‘风筝’, 她是那么漂亮,但是……” 是啊,这是他意志坚强的表现方式。或许她也会坚强起来。她的生活受到了损害, 或许也能找到弥补的办法。戴维以往是那么和蔼,可亲可爱,现在她也许要学会耐心等 待,让他努力争取成为像往日一样的完人。在生活中,她能找到新的希望,新的寄托。 别的女人在遇到丧亲。房屋被炸毁。丈夫被囚于战俘营一类的痛苦时,都找到了勇气。 她拾起一颗卵石,手臂往后伸,然后用尽平生的力量将它扔向大海。石头飞不见了, 也没有听到它坠落的响声,也许它将永不停息地飞下去,就像太空中的卫星永远绕着地 球飞行一样。 她一声高叫:“去他的,我也能坚强起来!”说着就转过身,沿着那条坡道返回小 屋。此刻差不多到了给小乔第一次喂奶的时间了。
作者:
知兵好战
时间:
2004-11-30 12:43
晕。
作者:
森林好小子
时间:
2004-12-4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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