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195年3月，汉高祖刘邦立国后的第12个年头。 长安城外的商山高耸入云，山间林草茂盛，风景宜人，实为贤人隐士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在山顶的草庐之内，有四位老人正在纹枰对弈，捉对厮杀。这四人须发皓白，一望便知年纪在八旬开外；四人分着红、黄、蓝、绿四色长袍，把小小的草堂点缀得春意盎然。原来，此四人正是自秦末时即隐居于此、名闻天下的商山四皓，四人均以号行于世，号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太子的信使已往返多次了”，红衣老人东园公见对手角里先生正苦思棋局，便说起了题外话，“昨日留侯张良又有信到，无非恳请我四人下山辅佐太子，这娃娃与我四人亦徒亦友，只怕还得给他个薄面啊”。 “哦？”，黄衣老人角里先生随手走啦一步棋，满脸的谔然：“我四人既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岂可再参与宫庭争斗？何况当今皇上屡次请我等下山，我等都坚辞不就，如今反事太子，岂不惹人耻笑？” “正是，正是”，“二哥言之有理”，在另一桌下棋的绮里季和夏黄公忙不迭地附和。 “呵呵，此事从长计议也好”，老大东园公有些尴尬，只得讪笑着遮掩。 “报四位爷爷”，恰在此时，一位青衣童子推门而入，“吴王刘濞的使臣已到半山，并有礼单附上，计金银珠宝十万两，四位爷爷见是不见？”，童子说完呈上礼单。 “哈哈哈”，四皓一阵大笑。稍顷，夏黄公问道：“这吴王何许人也，舍得花这么大本钱来请我们几个老朽？” “吴王刘濞 ，当今皇上的侄儿，据云此人轻佻阴险，他于一月前受封吴王，尚未赴任 。我等恰于一月前夜观天象，见东南方向三十年后有战乱，莫非是应在此人身上不成”，东园公答道。 “如此，我四人得尽早下山辅助太子为是，倘皇上逆天而行，废长立幼，则赵王如意名不正言不顺，势必内乱频频，自顾尚不遐，将来如何应付得了叛乱？”角里先生推开棋盘，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当今皇后刚毅过人，我们现在帮她，将来只怕——”，绮里季欲言又止。 四人一时静默。良久，东园公晒笑道：“天下一统，苍生之福也。至于姓吕姓刘，与我等小民何干？”。 二
一个月后，长安未央宫。 一场规模盛大的宫廷宴会在这里隆重举行，这是一场为庆祝汉高祖刘邦讨伐叛将英布后凯旋班师的庆功会，在京的王侯将相几乎都来齐了。高祖用怜爱的眼神看着身边英武的赵王和娇媚的戚姬，欣慰中夹杂着淡淡的忧伤。 “我一定要立自己喜爱的人为太子和皇后，否则算什么天下之主”，他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 他环顾四周，开始在大厅里寻找那两个自己最不想见、又不能不见的人。 他见到了吕后，这悍婆娘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峻。 他见到了太子，这个一贯愚鲁的孩子破天荒地露出一丁点从容的表情，难得啊。 然后，他的目光呆住了，嘴微张着合不上，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他看到了太子背后侍立的四个老人，四个须发皓白的老人，他们的身材高大而魁伟，他们的神情谦恭而从容，他们的目光如炬，仿佛看透了人世间的玄机。 几乎在那一瞬间，刘邦知道自己完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赵王和戚姬完啦。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四个人一定是商山四皓，一定是自己多次想请来辅佐赵王如意却数请不至的商山四皓。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徒劳的验证。 他退入便殿，叫人请来四位老人，很客气地询问他们的名号。 “臣绮里季。” “臣东园公。” “臣夏黄公。” “臣角里先生。” 四位老者一一报上大名。 “哦，是商山四皓几位老前辈啊”，高祖话锋一转，“寡人也曾数次聘请，四位高贤为何不肯屈就呢？” “陛下一贯轻慢读书人，臣等义不受辱。太子仁孝，天下归心，故出山相助。”，为首的红衣老人东园公从容回话。 高祖的脸色一沉，眉宇间涌上一股杀气。 四位老人的嘴角一齐露出一丝浅笑，八只眼睛平和地直视着高祖，仿佛洞穿了他的心胸，那眼神分明在说：“陛下莫非能杀尽天下的读书人不成？” 短暂的对峙之后，高祖退缩了。商山四皓是天下读书人的魁首，是传统道德正义的化身，杀掉他们无异为汉王朝自掘坟墓。“如此有劳四位老先生尽心辅佐太子”，他微笑着目送这四位走出便殿。此时心中最大的感触，是当年羡慕秦始皇的那个泗水亭长何其幼稚而可笑。 高祖踉跄着重新走入宴会大厅，他坐到戚夫人旁边，指着吕后对她说啦一句“以后尽心伺候皇后”，随即用他那苍凉沙哑的歌喉，悲愤地唱道：“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翼以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又可奈何！ 虽有缯缴， 尚安所施”，凄凉的歌声在未央宫的上空飘荡。 三
高祖的箭伤又发了，他分明感到了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 太子虽不是他的至爱，终归是自己的骨肉；如果这宝座有被他人染指的危险，相比之下这点小事更是不值一提。 一代枭雄也有失算的时候，此次班师回朝途经老家沛县之时，酒酣耳热之际，竟然当面封大哥的儿子刘濞为吴王，当无意中扫视到刘濞英俊的面庞和狂喜的眼神时，高祖当时就后悔了。吴地地广民富，绵延七十三城，东南沿海还是最重要的产盐区，国家经济命脉所在，又岂能轻授诸侯？ 十年前，高祖曾经在一本觇书上见到“四十年后东南战乱”的文字，当时并不以为意，此刻这几个字却成啦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令他喘不过气来。 一旦山陵崩，柔弱愚鲁的太子还是不是吴王刘濞的对手，他的才能和气度能克制吴王吗？ “传吴王刘濞进宫”，高祖吩咐内侍，“寡人要和他一道到太子府看看”。 四
正与东园公对弈的太子刘盈眼尖，一眼见到高祖直入内殿，忙起身跪迎。商山四皓倚老卖老，长揖不拜。 “大家不必多礼啦”，高祖扬了扬手算是打招呼，径直走到棋桌旁，饶有兴趣地问道：“盈儿近日棋艺可有长进？” “孩儿得四位老师言传身教，自觉棋力与修为均有精进”，太子恭敬地答道。 “哦？”，高祖回头看了吴王刘濞一眼，“如此太子与吴王对弈几局，寡人也好开开眼界”。 太子与吴王道声“遵命”，横车跃马，捉对厮杀起来。 那吴王刘濞乃绝顶聪明之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以前与太子对弈从无败绩；太子天赋平平，虽得四皓真传，毕竟时日不多，棋艺终究稍逊一筹。不料四皓立于太子身后，犀利的目光直刺吴王，吴王联想到以往重金聘请之事，心不自安，竟连走昏着；加之太子一遇困境便偷眼去瞟四皓，见四皓寿眉扫动之处，必是棋局关键所在，苦思后即有妙着解围。如此阴差阳错，太子竟连胜吴王三局。 “你二人有兄弟之谊，太子可不许妄开杀戒哦”，高祖嘴里责备太子，饱经风霜的脸上却绽出难得的笑意。 吴王刘濞的脸上挂不住啦，一把推开棋盘，“小王今日状态不佳，下不得全局，不知太子敢不敢比试残局？” “太子可通晓残局？”，高祖用希冀和鼓励的目光望着太子。 “昨日四位老师恰研得一局，正可与吴王切磋验证”，太子似胸有成竹，从容布下一局。吴王与高祖忙定睛细看，见枰上红方马炮俱全，攻势如潮，唯黑方四卒直入九宫，暗含杀机。 吴王只道太子要摆谱局，见此局闻所未闻，先自怯了三分，胡乱执红走啦四五种变化，均被太子杀得大败亏输，只得认负道：“此局变化繁复，待小王回去研究后改日讨教吧”。 高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忙询问太子：“此局如此精妙，可有局名？” “此局乃我等四人昨日草就，姑定名为“四老安刘”，不知陛下以为如何？”，一旁的东园公抢先答道。 “四老安刘？好啊，哈哈哈”，高祖听出了弦外之意，不禁仰天大笑，一度森严冷清的太子府，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祥和气氛。 在很多年以后，此局被后人收入《竹香斋》第二卷，人们为纪念这四位老人的丰功伟绩，仍将此局定名为《商山四皓》。（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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